Radical Insider──體制內的革命者:讀《永遠的農業人:李登輝與臺灣農業》/鄭紹鈺

從農經學者到提出「臺灣的主張」的民主先生,這段路或許早年的李登輝也難以想像,但他的臺灣意識其實在對臺灣農業經濟的研究論文中,早已灑下線索。(圖片來源/翻攝自國史館出版之《李登輝總統照片集》)

文/鄭紹鈺(哈佛大學經濟系 博士前研究員,由Mellisa Dell教授指導)

過去幾年在臺大經濟系唸書,曾輾轉在幾門課上,頻繁地聽到了「李登輝老師」這個稱呼。後來問過了系上不少老師,我才明白,原來李登輝前總統是許多系上老師的老師。

豐年社出版的《永遠的農業人》一書中,交待了李登輝從年輕到老的人生變化,尤其著重在農業與經濟發展這方面,自然也交待到了李登輝作為學者的一面。書中對於李登輝在經濟系的這段過往談得雖不多,但李登輝從康乃爾大學剛取得博士學位回臺時,其實很長一段時間在經濟系開課。

老師們口中的「李登輝老師」

許多人認識的李登輝,是透過電視或報紙去形塑出來的形像,常常被刻劃成一名長袖善舞的政治人物。然而在臺大師長們眼裡的李登輝,則是一位兢兢業業的學者,做研究一絲不茍,對於許多臺灣發展議題都有深入的了解,更厲害的是,他總是在想著臺灣未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將會遇到什麼困難,到時候該用什麼政策來處理,以及學術研究可以如何被用來解決這些難題。

這位「李登輝老師」外表看似文靜,總是在做研究,看數據,與學生研討論文,實際上頗為「激進」,在他眼裡,臺灣存在著不少結構性的沉痾,比方說肥料換穀制度,比方說不合理的關稅制度,總有一天臺灣人要革除掉這些問題,甚至會在課堂上問臺下的學生:如果是你要處理,你會怎麼做?在威權執政者眼裡,有什麼是比「咱們來捲起袖子來改造社會」更為激進的想法嗎?

講臺上的「李登輝老師」不時向學生提出「激進」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必然出自他激進的內在(Radical Inside)。(圖片來源/翻攝自國史館出版之《李登輝總統照片集》)

目前臺灣有關李登輝的傳記已汗牛充棟,《永遠的農業人:李登輝與臺灣農業》,作者江昺崙與陳慧萍整理了李登輝的生平資料與中文研究發表,也一併匯整了許多跟李登輝共事過的同事或學生的訪問,試圖還原這一位似乎話不多、總是在想事情,但最終卻引領巨大變革的農業專家李登輝的一生。

而我認為,要理解這位平靜但「激進」的政治家的一生,不得不回到李登輝學術研究的核心──臺灣的農業與經濟發展,才能明白他激進的一面。

羅馬有格拉古,美國有林肯,臺灣有李登輝

我想先談論一下「體制內的革命」這件事。

古今中外的劇烈社會變遷,往往始自體制外的挑戰者發動的革命,像是法國大革命之於傳統王權,像是1917年布爾什維克建立蘇維埃,像是1949年國共戰爭。也因此,革命、激進這些說法,顯少與「體制內」聯繫在一起。然而回顧臺灣從總統直選以來經歷的劇烈變遷,雖然和平,卻也可謂天翻地覆,臺灣近年來的轉型,除了長年來在體制外的拉力,也有不少來自體制內的推力,臺灣體制內最有名「革命者」,便是李登輝。

事實上,這種來自體制內的「激進」方案,並不少見於歷史,除了臺灣的李登輝,還有羅馬共和國的格拉古兄弟(Gracchi brothers),更近代的有如美國歷史上的林肯。前者臺灣較少人知道,而後者則很少與「激進」兩字扯上關係。而相當特別的是,這些體制內的革命者,常與土地、農業、身份認同有所關係。

格拉古兄弟試圖推動激進的體制改革,卻都因伴隨改革的利益衝突而遭逢不測。圖為法國雕塑家Eugène Guillaume鑄造的格拉古兄弟半身像,現存於奧塞博物館。(圖片來源/Public Domain)

西方文明喜歡把自己的起源追溯到羅馬,而羅馬便曾經出現過這種的「體制內的革命者」──格拉古兄弟。兩位兄弟先後在羅馬共和國時期擔任「保民官」,先後提出了應該要注重民間土地分配、擴大羅馬公民權的法案,史稱格拉古改革。

兩名兄弟推行改革的時代,羅馬已徹底擊敗迦太基,將其領土設為阿非利加行省,羅馬成為地中海唯一的霸權。但在連年海外擴張之下,羅馬共和國境內土地投機盛行,富者連阡陌,破產的農民卻恐無立錐之地。除此之外,許多城邦一起參加了羅馬的海外戰役,盟友子弟為羅馬付出鮮血,卻被不認為是羅馬的公民。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格拉古兄弟先後推出了一系列的改革,尤其是針對農業跟土地分配,驚動了元老院裡的許多既得利益者,兄弟兩人中的哥哥在競選連任保民官時,遭元老派來的暴民用亂棍跟桌椅打死,後來弟弟在推動改革時,連同數千名支持者,一同被元老派來的軍隊屠殺,血染臺伯河。

不過,許多人沒有注意到,格拉古兄弟本身是「體制內」的菁英,兩兄弟的父親,曾擔任過羅馬共和的執政官跟元老。格拉古的外祖父更是大名鼎鼎,是擊敗過漢尼拔的「非洲征服者」大西庇阿,是當時羅馬最有權勢的貴族。論出身、論輩分,論血統,格拉古兄弟都是體制內菁英中的菁英,卻試圖超越自己的格局,想要改造羅馬,回狂瀾於既倒,可惜功敗垂成,被體制內的其他既得利益者殺害。

類似的「體制內革命」,在近代是否有其他例子?有的,接下來講到的是另一個共和國的總統,即美國的林肯

有關林肯的研究汗牛充棟,近年有不少研究指出,林肯本人非常有爭議,有人說他是一名白人種族主義者。比方說,林肯做律師的時候,也曾經幫奴隸主打過官司上法院去把幾位「前奴隸」抓回來。收奴隸主的錢辦事,從這角度看,律師林肯早年也是美國種族體制內的一名既得利益者了。也有人說林肯支持內戰,只是出於北方的工業利益,與林肯本身的激進理想無關。

但從政的林肯卻也顯然也有「激進」的一面,除了力主內戰解決奴隸制度之外,近年來的經濟研究也指出,林肯在許多南方州其實相當激進。當時美洲的廢奴運動,原本是要賠償奴隸主的,但在南方許多地區,林肯不只沒賠償奴隸主,還把原本編列的賠償金,改用來協助解放後的黑人公民。

林肯是美國歷史上最被肯定的總統之一,近年開始有爭議性的研究,但作為發表解放奴隸宣言、領導聯邦贏得南北戰爭的總統,他的許多作法也絕不「保守」。(圖片來源/SMU Central University 公有領域)

當然,在當時的「激進共和黨人」(Radical Republicans)眼裡,林肯顯然還是不夠,比方說,林肯願意多少補貼那些加入北軍的奴隸主,這在激進共和黨人眼裡實在不能接受,但林肯的團隊什麼互相敵對的派系都有,被稱作「A team of rivals」,在體制內想要革命者,必須能夠整合不同派系的意見,才有辦法實踐,這或許是林肯比羅馬的格拉古更有政治智慧之處。

只不過,林肯最終仍死於暗殺,而在南方的許多改革,隨著北軍撤軍後漸漸煙消雲散,一家人爸爸是黑奴,解放後兒子變成佃農,還是要繳大量的分成給上頭的白人地主,種族主義政策在南方逐一復活,影響迄今。

臺灣的李登輝與上述兩例類似。

李登輝在日治時期作為地主後代,原本打算前往滿洲就職,改造中國東北農業。於戰後的中華民國,李登輝則成為政府的菁英官僚,最終被蔣家的蔣經國重用,而成為中國國民黨的黨主席以及中華民國的總統。

然而,卻也是同一個李登輝,不停地搜集資料,用來批評戰後剝削農民的政策,在體制內為農民著想,最終一步一腳印的登上權力巔峰,廢除了不利農村的政策,也加速了臺灣民主化的進程,而被稱為「臺灣民主之父」。不過,臺灣比羅馬跟美國都幸運的多,李登輝從體制內推動的許多改革,或許不是盡善盡美,但終能開花結果,而這中的過程,被細心記錄在《永遠的農業人》此書當中。

李登輝灑下的「麵包屑」

《永遠的農業人》詳細地交待了李登輝成長的過程,以及李登輝如何慢慢從體制外走到體制內推動改革。我想用幾篇「李登輝老師」在1970年代發表的英文學術文章,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明李登輝於當時相當激進的經濟觀點。

在那個言論審查的年代,中文的出版物通常會比較緩和一些。但英文學術作品就不一樣了,英文學術論文不易被當局仔細審查(首先當局有關人員要先讀得懂),作者往往會在裡頭「微言大義」,而像經濟學研究還有統計圖表,這些圖表跟分析指向的結論,便宛如格林童話《糖果屋》裡灑的小石頭或麵包屑,只要細心的閱讀,就有辦法連結回文章中相當激進的主張。

1969年李登輝以農復會農經專家身份往蓋亞納考察,行前於機場接受記者訪問,當時的他是學者氣息濃厚的專業官僚,沒有人想得到他將帶給臺灣政治天大的改變。(圖片來源/中央社 陳永魁攝)

在臺大經濟系出版的《經濟論文叢刊》第二輯,李登輝刊出了三篇文章,當中兩篇以英語寫作,第一篇是獨寫的“Government Interference in Rice Market”,第二篇則是跟梁國樹合寫的 “The Structure of Protection in Taiwan”,而在《經濟論文叢刊》第三輯,跟陳月娥合寫了〈臺灣農業的成長率1911-1970〉(該文用英文寫成),在《經濟論文叢刊》第四輯,又跟梁國樹合寫了“Proces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Taiwan”。

因為我個人有研究臺灣戰後經濟成長,讀過許多戰後學者的研究,而李登輝這幾篇的英文著作,卻迥異於當時的許多說法,自成一格,相當隱誨地在解構許多戰後經濟的神話故事。

比方說戰後政府總是宣傳「肥料換穀」的用意是來以農養工,為剝削農村提供了某種經濟意義上的正當性。但李登輝在“Government Interference in Rice Market”中,很仔細的去追查這些農業剩餘的分配流向,發現大半輾轉流入了政府軍公教那邊去!文章的內容停在這裡,並沒有再直言批判,但麵包屑藏在統計數據當中。我們因而可以發現,實際上,這些榨取農業剩餘的政策,實則更接近「以農養公」,而非「以農養工」。戰後官僚集團跟臺灣農民之間的矛盾,從數據上來看是再清楚不過了。而李登輝本人也是戰後的官僚集團一員,卻願意寫下這樣背棄自己階級的文章。

至於另一個常見的臺灣經濟成長神話,則是認為臺灣必須要先經歷1950年代「進口替代」扶植幼稚產業後,方能見到後來1960年代的「出口擴張」。不過在“The Structure of Protection in Taiwan”一文當中,李登輝跟梁國樹兩人整理了戰後的關稅資料,發現許多需要扶植或用來累積外匯的產業,並不怎麼被關稅保護,反而是水泥等內需產業,進口關稅卻高。文章雖然沒有明說,但如果我們仔細看看這些產業背後的經營者,便會明白所謂的「進口替代」的產業,不是臺灣當時有出口優勢的勞力密集產業,反倒是政商關係密集的產業。這篇文章乍看只是在整理數據,但批判之意躍然紙上。

除了這兩篇文章之外,李登輝與陳月娥合寫的〈臺灣農業的成長率1911-1970〉,在一片歌頌中國歷史長河的文章當中,看起來頗為突兀。當時的研究主流,是以中國為主體,來探討戰前中國大陸跟戰後臺灣的延續性,以農業研究來說,多會先探討戰前中國的農業如何,以及戰後臺灣農業如何跟中國相似,或如何被中國影響。然而,李登輝與陳月娥這篇文章的分析方法,卻是以臺灣為主題,計算了1910年代到1970年代的平均農業成長率,並指出臺灣的農業成長,始於日治時期(而非戰後)。這裡李前總統的麵包屑,則是藏在歷史分期的分析方法裡。

李登輝在康乃爾大學的博士論文《臺灣經濟發展中不同部門之間的資本流動》,也以日治時期到戰後的臺灣為研究主體,考察包括農業資本等不同部門資本如何流通,促成、貢獻整體經濟成長,獲得美國農業經濟學會全美傑出論文獎。(攝影/謝佩穎,攝自臺大農經系館藏)

而在“Proces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Taiwan”一文當中,李登輝與梁國樹更進一步指出,戰後臺灣經濟奇蹟,除了有賴於官僚集團的策略得宜之外,也仰賴「殖民遺產」(colonial legacies)。我近年的實證研究,驗證了日治時期的廣納性金融制度是戰後高速工業化的推手,然而這樣的「殖民遺產」觀點,其實李登輝在1970年代便已經提出過了,只是後生晚輩如我再來進一步證實了這一說法。這裡的麵包屑,則藏在觀念的層次上,李登輝身為戰後官僚,當然不否定國家經濟政策的角色,然而李登輝身為臺灣人,也直言臺灣自身的歷史,早已促成了自己成功的條件。

《永遠的農業人:李登輝與臺灣農業》

在知道李登輝這些「激進觀點」之後,《永遠的農業人》一書,便提供了大量的線索,讓我得以思考這些觀點究竟是從何而來。比方說,李登輝身為農業官僚的工作,要走訪臺灣多數的鄉鎮,這些田野的經驗想必有所影響。李登輝自己的研究指出,臺灣農村在日治時期是有所成長的,但李登輝自己走訪的經歷,根據《永遠的農業人》一書的記載,所見卻是人均貧窮、缺乏建設、毫無公共衛生可言。

像是李登輝在訪視雲林海豐村時,與農民一起吃飯,要面對一桌子蒼蠅,在草屋裡與牲畜同處,甚至吃不起米,然而這些農民的剩餘還要上繳給國家用來拚經濟。書中提到,其他訪問貧困農村的官員,在這種環境用餐,心中頗有疙瘩,但我們不曉得李登輝當時在想什麼,是不是這些情景,這些肉體上的不舒適,這些現實與統計數字的違合感,讓他不斷去思考:究竟是什麼政策與結構導致了眼前的情況?才會在臺灣大學的課堂上,問著臺下同學: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李登輝在雲林執行「農漁牧綜合經營專業區」計畫時,經常下榻麥寮群成旅社,與老闆林標一家互動密切。1996年,李登輝參選臺灣第一屆民選總統時,還特地造訪原址,探視林家人。(圖片提供/ 王素麗)

我們該怎麼樣去讀像《永遠的農業人》這樣的一本書?後人可以很容易批判一個人所做所為,我們可以很簡單地說,政治人物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權力著想,而非出於自己理想。然而,如果我們不去理解李登輝的「Radical Inside」,我們很難理解他的政治生涯何以如此發展,成為一個「Radical Insider」。而要理解是什麼樣的人生歷練造就了李登輝,《永遠的農業人》絕對是一本必備的參考資料。

某方面來說,臺灣人是很幸運的。羅馬人何其不幸,格拉古兄弟遭保守派元老殺害,最終殉道於共和。美國人何其不幸,種族主義在林肯死後的今天仍是最嚴重的問題。臺灣人何其幸運,民主轉型雖不甚完美,但諸多理想已實現一部分,我們尚有辦法訪問李登輝身邊的學生、友人、同事,累積出《永遠的農業人》這樣一本書,來去理解李登輝的一生。

2022年8月7日,記於哈佛。

延伸閱讀


《永遠的農業人:李登輝與臺灣農業》

作者:江昺崙,陳慧萍

出版:財團法人豐年社附設出版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