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好書】《與地共生、給雞唱歌》

內容提供/啟動文化 文/李盈瑩
為什麼你該讀這本書

農村的生活,似乎是一般人想像的那樣,但又好像不是這麼簡單,人們嚮往的單純,在農村能夠找到嗎?在本書中作者用富童趣與奇幻感的筆調,描繪農村生活,紀錄小雞的成長,觀察農村人際互動,最後回歸到社會生活的實際面,談及農村人與物質之間的關係,以及工作之於人生的思考。

搬進雞的眼睛

天寶葛蘭汀(Temple Grandin)是美國一名人道屠宰系統的設計師,目前美國與加拿大有一半以上的牛隻屠宰系統採用她的設計。她運用自己從小因自閉症而對動物擁有的敏銳觀察與理解能力,將自閉症者視為動物與人類之間的翻譯者、中繼站,改良了原本不符合牛隻天性的系統,包括她發現牛是不會走直線的,牠們的行進動線為曲線,因此將屠宰場的運送帶設計成弧度,讓牠們以為能透過繞圈回到原點,進而感到安心。另外她發現運送帶途中,那些被隨意披掛在欄杆上的外套、地面上的影子、水窪的光影反射,都會使牛隻分心卻步,於是將通道改成實面的板子,減少光陰造成的差異,並將接近屠宰系統的通道設計成越來越窄,因為她發現牛隻並不介意身體被輕微擠壓,反而因為那樣的碰觸而鎮定。

在閱讀天寶的書籍與電影中,我體認到如果你養雞,就得住進雞的眼睛;如同你養貓,也得住進貓的眼睛,可是人類是這麼一個容易一廂情願的動物,我們只能透過不斷的觀察,才能把自己縮得很小,駐紮在雞的瞳孔中。在飼養小雞的時期,我發現牠們冷的時候會擠在一起,熱的時候翅膀會微張、嘴喙會微開,因而知道牠們此時的體感,以判斷是否需加裝燈泡熱源。我也注意到牠們活動的時候會不小心排便在喝水器裡,於是把喝水器墊高成牠們脖子的高度,避免水源汙染造成生病。還有牠們不喜歡被抓的過程,但喜歡被抓起後安穩的環抱,放在掌心,用手指包覆身子與頭部,牠們就會安心入睡,我能感受牠小小的雞心正熱烈怦跳。

如同容易緊張的天寶,她天生恐懼於人與人之間的擁抱,但她同時又需要這份柔軟的擠壓,因此她為自己設計了一座木造擠壓器,每當感到慌亂時她便鑽進裡頭,便能逐漸鎮靜下來。其實不只小雞,成年的雞被抱在懷裡,如果四周都被緊密環繞,也同樣會鎮定。

如果一隻雞能在小的時候就與人類親近,長大後就比較不怕人,這樣往後每回換水、加飼料、清掃雞舍時,也能減少雞的緊張感,此外我也發現從小對雞說話,牠們對你的聲音是會有感應的。

天寶曾說過,這世界太多抽象化的思維,我們應該要掌握眼前真實的細節,從細節再去看見整體。而那樣的具體細節唯有透過從旁觀察,才能理解靜默的作物、語言不通的動物,牠們幽微的心思。

礁溪親家公

剩下的兩隻母雞,金雞母與雪寶,近來天天產蛋,並產生了就巢性,一整天除了吃飯之外就窩在巢裡孵蛋,我興起了讓牠們真正成為母親的想法,於是與朋友協議,讓他帶家裡的公雞來相親。

週日清早,親家公便翻山越嶺來作媒,騎著後方架有紅色嬰兒座墊的淑女腳踏車,把裝有公雞的紙箱綁繫其上,從礁溪送女婿來。親家公見了鬥雞媳婦,直說眼神好驚悚,像猛禽一樣銳利;親家母則覺得土雞女婿眼神迷濛,好像隨時準備要哭的樣子。

大囍之日,金雞母見了「小黑」,馬上怒張雞毛表示不歡迎,隨後就跑回蛋巢裡蹲,雪寶則與小黑產生若有似無的粉紅氣流,她主動幫小黑啄去鳥喙上沾到的米糠,小黑則對雪寶亦步亦趨,還跳起求偶舞——環繞雪寶橫著走路、單邊翅膀降下來,還不時啼叫展現雄風。

不過溫和的土雞遇到潑辣的鬥雞小姐,整體氣勢仍矮了一截,讓我不禁懷疑這位草食男真的能追到雪寶嗎。

想不到隔日清晨,雞舍就傳來陣陣慘叫,小黑的雞冠被啄到鮮血直流,蜷縮在角落發抖,我趕緊把恰北北的金雞母關進雞舍,區隔開來。後來請教了專家,原來增添新雞的時機應趁夜晚,主要是不要讓舊雞在光亮的白天清楚看見新雞從外面被放置進來的過程。再者,舊雞在夜間的防衛心較低,一方面也可以讓新雞經過一夜沉澱,慢慢適應新環境。

還有種方法是,在新雞放置前,就先把舊雞暫時移到別的地方,一個禮拜過後,新雞已在雞舍裡住一段時間了,本來的舊雞反而變成晚來後到的客人,原本的階級制度被打亂,公雞自然就能顯現雄風。

飼養大抵是一場與動物的心機攻防戰,從觀察、理解、思索,與雞在陰溝裡諜對諜,始終猜不透你的心。

演化長河

由於公雞持續被家暴,牠們的婚姻在兩週後旋即宣告結束。不久後,賓哥正好將家裡土雞所生的蛋拿去電孵,五十顆雞蛋順利孵出三十六隻,分了十二隻剛出生的小雞給我,上個世紀的鬥雞時代已然告結。

先前在市場買的小雞多半是南部大型雞場孕育而來,雞場為防止生病都會預先打藥,並於一週齡以上才會在市場裡販售。而宜蘭在地像賓哥這樣的家庭養雞戶,為了減少母雞親孵後,小雞被莽撞的公雞踩到而夭折的機率,多半會將受精後的雞蛋拿去孵蛋店電孵三週,再領回家中飼養一個月,最後才放到戶外飼養。第一次接手剛孵出的小雞,雖然已跳過小雞在孵蛋店破殼、全身濕漉漉、雙眼尚未睜開的頭兩天,牠們仍比上回一週大的鬥雞身型小很多,其間有黑色、黃色、花臉、畫過眼線的,是早年台灣本地的土雞經過一代代與各類品種交配而來,混雜各種血統而籠統稱呼的土雞。

這些本地繁衍的小雞比我想像中更有活力、更健康,我觀察著牠們,心想這群沒有母族示範傳承的小雞,所有的行為大概都是演化基因所贈與的吧。

牠們來訪的第一天像客人那般怯怯的,不太吃飼料,只是一直喝水;牠們注意到飼養箱上極其細微的凹點便發狂去啄它,就像我曾發現雞對於我的襯衫鈕扣或花褲子總會跳起來啄。第二天牠們之間開始有雞率先憶起雙腳扒土的動作,其他小雞見狀就開始跟進,倘若我將其中一隻放在桌面上,牠們會叫得洪亮,表示害怕,然後走向桌緣跳上我的手臂。第三天以後我開始設計各種遊戲,丟了毛球牠們會爭相去啄、手指頭左右晃牠們就愣愣地左右盯看,若把粗糠墊料在角落堆成小山丘,牠們會興奮地爬上最高點,再順著零落崩塌的粗糠慢慢滑下來。第四天後牠們短小毛絨的翅膀漸漸長出小羽毛,牠們開始彈跳短躍,想看看箱子的高牆後方是什麼樣的世界。

從遠古一路演化至今,埋藏在小雞身體裡的神秘基因所產生的種種行為,勾勒並對照出我對野地原雞的生活想像。讓牠們成為像草間彌生那般的點點控,或許是因為野外泥地上的小蟲就像是圓點,圓點是牠們以為的可能食物。放置在桌面上的小雞與原野上的小雞同樣具有空曠恐懼症,深怕成為空中巡弋的老鷹目標,所以牠走向我的手臂,如同走進母親的羽翼庇護。我同時也發現雞會害怕面狀的東西——我突然靠近小雞箱子的巨人身影、拎著大型麻布袋走向雞舍、稻農為了趕鳥在田埂豎立的旗面,這些或許都與老鷹展翅接近雛鳥時,予人撲天蓋地黑影籠罩的意象有關。至於粗糠堆起的小丘、振翅欲看見箱子牆後的行為,大概出自於牠們從來就不是貼近泥土伏地生活的動物,牠們是鳥,本就喜歡高處,牠們在戶外雞舍會自發性地跳上二樓就寢,就像野外原雞會樹棲,也像傍晚成排停棲在電線上的麻雀一樣。

第五天後,小雞的爪子變尖變長,幼細的絨毛從翅膀率先換成羽毛,再從尾巴開出一面羽扇,每隻雞的成長差異逐漸拉開,體型有大有小,牠們從相似的軟柔平等、無邊無角,漸漸開展出各式稜角,於是開始有雞會去逗弄他人、振翅找人比武,吃飼料前就非得先啄一下別隻雞的頭,再卡位吃食。像幼童在成長的過程發現自己有些不同了,就想伸伸手腳,向外界試探自身可能的能耐到哪裡。

本文摘自啟動文化《與地共生、給雞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