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去故鄉,在務農的父母身邊

出征的貓。(攝影/蕭秀琴)

文/李俊人 精神科醫師

在城市的失意可以在農村找回來嗎?或許在於你願不願意接受不完美的鄉村生活與年邁父母的關懷。

「醫生,其實我車上都已經準備好木炭了。」40多歲的俊耀談到自殺時,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高雄房東不讓我住了,得再找新的地方。」他罹患纖維肌痛症10多年,本該健朗的輪廓早被折磨出消沉的線條。「不考慮搬回旗山?」我小心地試探,「也不是沒試過,每次在高雄待到受不了,就回家住幾天。在旗山待到受不了,就再到高雄住一陣子。」

俊耀在高雄承受的壓力,我能夠理解。持續的疼痛、無法工作使他失去了機械工程師的職務,寄望治療能帶來轉機,卻又不斷失望,妻子離開後,在租屋處等待的只有落寞。

但,回到故鄉居住,有什麼事無法忍受?「關心,醫生。爸媽關心的眼神,會讓我痛恨我自己,覺得自己像廢物一樣,這關心讓我無處可逃……」原來,近鄉情怯,怕的不是責罵,而是更難以承受的,父母的期待與憐惜。

俊耀的媽媽,阿菊嬸,也是我門診的病人,不過我知道她來看門診並不是要拿安眠藥。「醫生啊,最近我很擔心阿耀。」阿菊嬸說完沉默了一會兒,「離婚後他很失志,整天悶悶的,問他甚麼他也都不回答,多問幾句,他就發脾氣,他這種病是不是不會好?」

「呃……」阿菊嬸擔憂而迫切的眼神把我逼到牆角,「可以改善啦,但需要時間,也需要生活型態的調整。」纖維肌痛症是飽受誤解的疾病,持續而廣泛的疼痛但檢查又「一切正常」,會使身邊的人懷疑個案無病呻吟。永無止境的疲累感及失眠拖垮工作、人際互動,認知功能異常造成思緒混沌,判斷失準。

超過75%的纖維肌痛症患者合併有憂鬱、焦慮的症狀,大幅提高了自殺的風險。曾有患者告訴我,這種病像泥沼,拖著手,拖著腳,最後連心也會一起被拖下去。

我感覺,泥水已淹到俊耀的胸口了。

「俊耀在家,有沒有幫忙下田?」阿菊嬸家有幾分地,種香蕉、芭樂。

「沒有啦,他讀書人不懂啦!」阿菊嬸神情有些慌亂,好像我問了她從沒想過的問題。「他從小時候就想到大城市發展,之前也都做得不錯。我只希望他能夠好起來,自信一點過生活就好了。」阿菊嬸又停頓了一下,「我們兩個老的也不寄望他回來幫忙,現在還做得動啦,等以後沒辦法了,地租給別人,日子也還過得下去。」即使萬般盼望,也不敢開口要俊耀留在鄉下的阿菊嬸,其實常煩惱找不到工人幫農。

我勸阿菊嬸,「俊耀其實也需要適度的運動和體力負荷,才可以漸漸讓大腦對疼痛不會過度敏感。叫他幫一些他可以處理的事,他在這裏的生活才會比較有參與感,踏實一些。」幾經考慮,我決定不說出口的是,把俊耀當作客人、病人,將他圈在玻璃瓶裡供養,會讓他窒息,沒辦法把根紮在這塊土地上。

「那些美國人喔,如果遇到長大的子女回家裡住,一定會要他們幫忙工作,不然要收住宿費的咧!」阿菊嬸笑開了,「唉喲!哪有人這樣啦!」嗯,要一個母親放下對兒子期待與憐惜,難度真的有點高,我得再想其他的辦法。

俊耀回診時,狀況仍不見起色。「我覺得我已經失去動力了。我的工作機會,我的人脈都在高雄,卻被困在這裡。但到高雄去,身心狀況撐不住,就算找到工作也維持不了……這樣下去,我快沒有希望了。」

工作,婚姻,夢想,這些曾經亮麗的高樓被疾病壓垮,成了不忍直視卻又無法逃離的廢墟。這夢魘,我曾見過。921震災後,我奉派到南投進行災後心理復健服務。傾斜的大樓,塌陷的透天厝,徬徨無助的災民,面對的都是吞沒人心的巨大失落。21年來,我當時對一位50多歲災民的一句虛浮「鼓勵」造成的震撼反饋,是我從來不敢忘記的教訓。

「醫生,你憑甚麼叫我要重新站起來?我一生奉公守法,努力工作,就為了有一個家,給家人一個好的生活。就一個晚上,就一個他媽的地震,我的家,家人,都沒有了!你憑甚麼叫我重新站起來?我站起來要做甚麼?」

我承認,虛浮的鼓勵,只是嘗試要安撫當年同樣不知所措的我,我和災民一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巨變與哀傷。21年過去了,我希望我可以處理得好一些。

我曾和俊耀細細梳理過他生命中的諸多失落,一起悼念、確認那些已無可挽回的部分。許多的不甘願及委屈,要化解其實並不容易,但最後還是得幫助俊耀回歸現實。失去的,就確認它已經失去了,就這樣!今天,我想跟俊耀談些別的。

「你失去了這麼多,那,你還擁有甚麼?」俊耀愣住了。

「我……」

「你其實想告訴我你一無所有?」

俊耀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你體力不比從前了,但你腦力沒受影響,靠智能與經驗的事,你都能做。你太太不會回來關心你了,但你爸媽還在,你卻把他們的關心當塑膠?」我有點擔心講過火了,俊耀緊抿著嘴維持沉默。

「要回到城市,恢復你的夢想,短時間大概很困難了,但你有幾分農地,其實,只要你願意,你有一些你可以做,你可以幫父母做的事情。」

有時候,歷經疾病或巨變,我們常無法留下生命中我們所鍾愛的部分。殘餘下來的,常是我們過去忽略的,不在意的,甚至不喜歡的那些。我們得凝視這些我們僅有的東西,慢慢找到新的立足點。也許,沒有我們喜歡的選擇,但並不是沒有選擇。

俊耀離開診間時,腳步似乎堅定了些,當然,這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其實,我有一股衝動,想要放一首伍佰的歌給他聽。那是一首描述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返鄉的遊子的歌。

〈返去故鄉〉

(前略,台語)

回到我的家門我將門開
所有計較(疑慮)攏總是多餘
現在我已經是有準備
返頭向天大聲喊出
我的雙腳站在這
我的鮮血,我的眼淚,都藏在這塊土地
我的雙腳站在這
這有我的靈魂
雖然我依然是感到孤單
沒人可以動搖了我
在這沒人可以動搖了我

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vE5BQSYAPs

註1:為維護個案隱私,個案基本資料如姓名、年齡、性別、職業等均經修改,並融合多人經歷改寫,非單一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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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人醫師簡介

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目前在旗山執業,長期在彰化、嘉南等農業縣市服務,是台灣精神醫學會會員、台灣心理治療學會會員、台灣睡眠醫學會會員、嘉義市康復之友協會第一屆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