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一個思念的距離,剛剛好

文、圖片提供/徐筠婷

徐筠婷

臺灣,1993年生。

阿祖來自屏東的排灣族部落、阿公來自基隆的小漁村。就讀臺北藝術大學時,專長實驗動畫及暗房影像。畢業後在世界各地開始了無業遊民的工作,多關注性別、政治、生態等議題。

太平洋的風究竟要吹過多少人的臉頰,才能吹到我的臉上?我問巴奈。但她就只是一直唱著: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

那天撒古流載著我在臺11線從蕃薯寮往新城方向北去時,雲和霧正濃。細細的線從天上掉下來,掉進我的眼睛裡、耳朵裡、指縫裡,我問撒古流:「撒古流,你覺得人類屬於哪裡?」撒古流有著我怎麼晒都不及的黝黑,那是來自好幾個祖靈深處的黝黑,為了不被夜晚森林捉住的黑。他開小發財的時候,習慣左手放在窗子外,就像所有開這種車的人一樣。不一樣的是,撒古流的小發財後座就是他家。只要看著他的側臉,再輕輕往後5度,便能不害臊地看光他的客廳與臥房。「我一直想離開這裡,卻又一直在不是家的地方尋找家的感覺。」為了填補對話間的空白,我緊接著說。語畢自己也疑惑了起來,像撒古流這種四處漂泊的人、一個夢換到另一個夢的人,真的懂什麼是家嗎?

細細的線還是一直掉。過了花蓮大橋後撒古流才緩緩開口:「人只有分兩種,一種是山、一種是海。」還來不及問那我呢,我們便消失在他吐出後被路燈照得橙黃的霧裡。

印度洋的水是黑色的,即使被暮色映著也還是黑色。我稍微回想一下不同地方的海,「果然海水也是有分氣質的。」我跟Pia和Eugen說。他們不懂我的意思,海水就是海水,哪有分這種氣質那種氣質的?「太平洋就有不一樣的顏色」我邊咕噥著,一邊尾隨前方的黑影,鑽入茅草屋與茅草屋間的小徑上山。

滿月的時候,太平洋的浪會變成魚的鱗片。我試著回想到過的海,「滿月時他們也會變成魚嗎?」想不起來了。撒古流從客廳拿出一支月桃葉,示意要我撐著爬上前方的巨大礁石──月光下看起來像個島的巨大礁石。站在浪的腳邊,你可以看到海平線上有另一座真的島,那是龜山島。滿月將這兩座島連成一條鯨,鯨的尾巴是淡淡的粉紫色,隨著大潮一波波上下擺動。你若躺在我身旁,躺在這個巨大礁岩的背部,海會以一種深長且平穩的節奏經過你的身體。你變成了浪、我變成了你。

吞下Pia和Eugen給我的神奇葡萄乾後,我便跟著日出一起從那座小小山坡,再一次來到人世間。「人世間」,我一直很喜歡這個說法,彷彿整個宇宙是為了人類而誕生的,多麼自大。葡萄乾的藥效使我變回一坨軟爛爛的生肉,雙腳連往前一步都有困難。一個踉蹌,我便成了霧、雙腿一蹬嘩啦地跌進海裡。等待海水浸濕血液的時間,我想到一個可以讓人類變成水母的方法——那就是不動、一動也不動。不聽、不看、不說話、不移動。也不能說是完全不移動,胳膊必須在水下輕輕晃動,像是水母的觸絲那樣。晃著晃著,海水的氣就會順順地流到該流的位置。只要一有個閃失,比如因突然的浪停止呼吸,即使只是短短一秒,順著跑的氣,就會以不自然的速度卡住。這時陸地便會趁虛而入,從關節的氣泡竄入,成為一股無法抵擋的重量將你壓入深海。深海可是比任何地方都要恐怖的!唯一能匹敵的大概只剩母親的子宮吧,想起了什麼似的我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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