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根的人傍晚回到山屋，在那個科學和啤酒都不能安撫的夜晚，開啟了米酒、高粱和小米酒混著喝的輪杯時光。一夥人坐在屋外草地上，享受著山谷吹來的涼風，聽著森林裏頭艾氏樹蛙輕輕的求偶鳴叫聲，或躺或臥的看著滿天星斗，在一天的急行軍之後，這是格外享受的時刻。
輪杯是我認識部落文化的開始，也是學習聆聽的第一課，一個酒杯，大家圍坐在一起，擲杯的人負責斟酌著珍貴的米酒。接到酒杯的第一輪，我熟稔著用食指從碗內點出三滴米酒，用感恩的心情敬天地，邀請老人一同享用這杯米酒。氣氛時而輕鬆時而認真，年輕人向長輩請教山裏的智慧，大哥們則訴說著小時候爸爸教導的每件事，如同他的爸爸像祖父學習一樣，傳承就隨著酒杯之間流動。
酒過幾輪，我側臥在草地上，聽著林淵源大哥訴說著山上的故事。他說：『在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年代，待在山上可沒有這麼方便，沒有打火機，猴板凳就是打火機。』林大哥邊說邊做著動作，教導我們如何把猴板凳從樹幹上摘下來處理，隨後烤到變成打火機的狀態，掛在身邊帶著，等到要升火的時候再拿出來使用。所以，大哥總是說：『生火要很慢，也需要耐心。』這樣特別的故事，我不知聽了多少次了，但每次帶著醉意，往往有聽沒有懂，然後過沒多久，就不省人事了。
數量稀少，面臨盜獵壓力的kaviaz
隔天一清早被搖醒之後，渾渾噩噩的走出山屋，看著刺眼的陽光。一旁在準備早餐的志節大哥笑著對我說：『郭熊，昨晚醉了吧？頭會痛痛的吼！』我也不甘示弱的回應『還不是你，昨天還沒吃晚餐就先喝小米酒⋯⋯不過只要喝醉，走路頭痛痛，我就會碰到kaviaz（百步蛇）喔！』。
是的，說也奇怪，這幾年每當我專程上山搜尋百步蛇，總是沒這麼容易。不過我與百步蛇有著奇妙的緣份，每當我喝到宿醉，隔天就好像特別容易碰到kaviaz。越是沒精神埋頭走路的時候，有時一腳都快踏到蛇身上，突然，不知哪隻眼睛看到腳下之處有隻百步蛇，瞬間使勁收回八成內力，在半空中頓了一下、驚險閃過，當然這樣一搞，酒可是都醒了！
這樣的不期而遇已經不知幾回了，不過，在大學時代，百步蛇宛如神獸一般，牠的數量不多，又面臨著盜獵壓力，想碰到百步蛇，可得要有人品才有機會。大學時代特別醉心於夜觀，為了想在山上見到牠一面，叫我入山前跪在林道上親吻土地都可以，如果有機會一親芳澤，那真的是做夢都會笑。
隨著研究出差頻繁，久而久之，我也漸漸習慣每次與牠相遇，有時候森林裡，當我認真尋找黑熊的痕跡，突然落葉堆旁就有一條正在伏擊的百步蛇，善於伏擊的特性，用著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之姿，冷靜的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這種不動聲色的姿態，頓時讓人冷汗直流，深怕一個不留意就會踏到蛇，那後果就不堪設想。
與百步蛇相遇是最能振奮人心的時刻。
好朋友敵不過價碼
關於牠有很多的名字與傳說，排灣族認為百步蛇會化身成為展翅飛翔的熊鷹，漢人則是敬畏毒液，最常聽到毒液讓人百步斃命，因而得名百步蛇，誇張一點更有五步蛇之類的『尊稱』。牠的數量不多，相關的學術研究也寥寥可數，即便不曾見過，百步蛇依然是耳熟能詳的稱呼。成年的個體體長可達到150公分，頭成三角形，吻端上翹，身材粗胖的樣貌，集所有『毒蛇』之想像大成，或許這就是被歸入六大毒蛇的原因吧？
百步蛇獨特的三角花紋，昂首的姿態，不僅讓我們嘖嘖稱奇，世居深山的布農族人也十分喜愛百步蛇的圖騰。傳說有位部落婦人在學習織布的時候，有天發現百步蛇身上的三角形花紋十分漂亮，婦人想要學習編織這圖騰，求好心切之下，請百步蛇媽媽借出小孩回家作客，希望學習牠身上的三角圖騰，但是，小百步蛇不慎被婦人的老公殺死了。憤怒的百步蛇媽媽誓言咬死族人復仇，直到有天，部落耆老出來相約停戰，願彼此成為kaviaz，意思是好朋友。
傳統故事如同其他寓言故事一般，聽來有些擬人與警示意味，事實上這份亙古流傳好朋友的誓約，背後有著警惕後代對自然萬物需帶著敬畏之心。正因為這樣特殊的文化連結與尊敬，行走山林，若在路上碰到百步蛇，大哥們都會停下腳步，突然用起族語說：『我是一位布農，我們是好朋友，請您讓路讓我們通行，謝謝。』說也神奇，當大哥用布農族語溫柔的對蛇說話之後，百步蛇也就默默的讓出一條路給我們通行。
對比現今時有所聞看到蛇出沒就非得要打死的登山客而言，我的布農大哥們不會用大道理告訴我如何與自然相處，從他的言行舉止之中，皆展露對自然的尊敬。不過，我們也是有聽過部落獵人打趣的說：『隔壁那誰，晚上出去照飛鼠，用手抓樹枝，結果手指被kaviaz咬到了，為了活命，沒辦法只能砍斷手指，從此就變九點半啦。』有心無意，大家都十分敬畏百步蛇。
只是，即便是古老的約定或者致命的毒牙，碰到了現代獵人，好朋友還是敵不過價碼，一斤三千塊，有位大哥感慨的說：這麼多年了，老是抓蛇下去賣，早就不是kaviaz了。
百步蛇擅於隱身於草叢之中坐等獵物上門。
作者簡介
郭熊，畢業於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所，目前從事野外台灣黑熊生態研究，同時是台灣黑熊協會顧問與講師。熱愛登山與冒險，對野生動物觀察與追蹤特別有一套，尤其走入無路森林裡令人雀躍。這幾年踏入環境教育，透過所學替台灣黑熊發聲，期待藉由引導與探索讓人可以認識臺灣自然與野生動物之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