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好書】我們的島:臺灣三十年環境變遷全紀錄

內容提供/ 衛城出版 文/ 柯金源

為什麼你該讀這本書

近十年來,政府已公告的農地土壤汙染控制場址,累計面積達一千多公頃,各地農業區之間,有十幾萬家工廠混雜其中,灌排水渠也共用,全臺灣人民長期處於糧食生產環境安全的風險中。本篇文章選自《我們的島》第六章〈土殤〉,作者柯金源以報導者的眼與心,帶領讀者穿梭於臺灣經濟奇蹟背後的現場,看見三十年來臺灣人如何一步一步刻寫出這部環境啟示錄。

土殤──變色的稻穀,破碎的農田

數十年來,我們的山林、海岸以及水資源環境,因為天災與人禍交相影響,從相對穩定到逐漸崩毀;賴以維生的生命要素如空氣、水土以及糧食生產環境,也在人為力量下,處處顯得岌岌可危。

6月初,稻子進入結穗期,是農民既期待又緊張的時刻;當季稻穀是否豐收,除了仰賴個人的農耕功力,也要氣候配合。祖先傳承下來的經驗告訴我們,只要辛勤耕作,土地就會給予甜美的回報。然而此刻,少部分地區的老農民,卻沒有準備收穫的喜悅。農糧單位在田間抽檢稻穀的重金屬含量,發現部分稻榖已被汙染了,限令稻子收割完畢以後,必須全數交給環保單位銷毀。

老農民凝視著黃澄澄的稻穀,緩緩地吐出深層的不安與埋怨:「除了稻米確定不能吃以外,在同一坵塊、不同土地種出來的根莖類以及蔬菜等農作,雖然沒有超過重金屬安全管制標準值,但吃起來也是怕怕的!」為什麼老農民在自家的土地上辛勤耕鋤了一輩子,晚年卻面臨自己種出來的糧食不能吃、被迫休耕,甚至必須做出背離土地的抉擇:銷毀農作。老農民更擔心的是,毀損五榖,是會遭天譴的。

1960年代,政府致力推動產業轉型,首要目標是擴大招商引資。以農業扶持工業的政策,深得民間支持;「客廳即工廠」的代工模式,在各級政府鼓勵下,紛紛在農村複製。臺灣逐漸被打造為世界加工廠,各類工業產品成為換取外匯的金雞母,以出口為導向的貿易模式,讓臺灣站上世界舞臺,躋身為亞洲四小龍之一。

當時,臺灣的土地分區使用限制以及環境相關法規,都以國家發展之名放寬了。政府與財團在評估農地價值的時候,僅以短期直接利益的角度來看待,刻意忽略農地,水田的自然經濟效益,而大部分人也漸漸遺忘農業才是一切的根基。當農村年輕人紛紛離鄉轉入工業區以及都市中討生活,農業勞力就出現了缺口,農村老齡化,農事技術與文化呈現斷層。目前,臺灣的工業已逐漸升級,服務業也努力轉型中,但外在環境卻迫使農業幾乎無立足之地,農地不斷被徵收、挪用、破壞。

1993年稻田被汙染。

許多以農舍名義興建的違章工廠,就蓋在優良農地上,並緊鄰著社區聚落。舉例來說,金屬加工以及表面處理工廠的生產廢水,直接流入灌溉渠道;鋼鐵與鑄造業的工業廢氣,則隨著風向、雨水,再沉降到農田裡。農民早期依賴的河川地表水,遭到嚴重汙染之後,沒有乾淨的灌溉水可用。

根據資料,臺灣30幾萬公頃的水稻田裡,就有5萬公頃的灌溉用水受到汙染;再依農政單位的檢測統計,推估已達危害等級的汙染農地約1.5萬公頃。弔詭的是,被環保單位列入重金屬含量超過安全管制標準的農地,僅約1千多公頃左右,顯示農政與環保單位對於農地汙染問題的理解,出現10倍以上的差距。

近幾十年來,臺灣的國土規畫與分區使用型態錯亂,住宅、農業與工業區混雜,造成農地零碎化。當農田灌溉渠道、民生廢水與工業廢水的排放水道不分,農業生產環境必定受到嚴重傷害,甚至可能進一步動搖國家糧食安全的根本。

農民長期賴以維生的灌溉水源,在乾旱時期,水源往往會被徵用,農田被迫休耕;為了生存,農民只好自力救濟,花錢鑿井,用馬達抽取地下水源灌溉,增加許多農業生產成本,也耗用寶貴的自然水資源。保守估計,農民在田間的地下水井,光是中部沖積平原、沿海地區,就有20萬口以上;雖然約4~6成的灌溉水源,會再回補地下水層,但仍不是解決農業用水的適當對策。

另一方面,政府為了符合世界貿易組織的規範,有利於推展出口貿易,逐步開放工業化生產的低價農產品進口;而為了穩定民生物資的供給與價格,更長期干預國內主要農產品的產銷機制。

農民必須提高農作物生產量,以量取勝才能提高總收入,勉強餬口;而為了提升產量與品質,加上化工業者的誘導資訊,農民高度依賴農藥、化肥,以農地單位面積的使用量來看,臺灣的農藥量是世界第一,化學肥料使用量則是排名第二。農業生產成本提高的同時,農地土壤中的微生物卻大量死亡,地力改變了,地下水亦受到汙染,農民與消費者的健康承受巨大的風險。

2008年彰化和美農地受汙染稻穀須銷毀。

彰化農地變遷

1990年代,看到稻穀與農田土壤受到重金屬汙染的新聞,內心感到非常震撼。

出身於農家的我,因此開始關心自己家鄉的農地與灌溉水質是否也遭受汙染,往後,花了許多時間去記錄農村與工業汙染的現象。

據環保署的資料顯示,彰化縣的土壤汙染面積居全國之冠,截至2017年2月的統計,廣達342公頃的農地,其重金屬濃度超過食用作物農地管制標準。

當收割季節來的時候

古載「民以食為天」,揭示著擁有足夠的糧食、吃得飽,是人類最重要的事。現今,吃得飽不是問題,吃得安全才是困難。每年大約5~7月,是臺灣第一期稻作從南到北的收割季節。但是,少部分農民卻遭遇流汗耕種、流淚收割的慘況。

桃園、臺中等地的部分稻農,辛辛苦苦從犁田、插秧、鋤草、施肥、噴灑農藥,歷經約120天的灌溉,勞心勞力悉心照顧,當準備收割時,卻換來一紙通知:農田的土壤或稻米受到重金屬汙染,超過安全食用標準,必須強制收割予以銷毀。

老農站在金黃成熟的稻田邊、眼眶閃著淚光,眼睜睜看著辛勤撫育的稻米,即將被整車送進焚化爐。不捨、憤怒,與農業、環保相關部門的公務員大聲咆哮、理論,但最終,還是不敵公事公辦的聲索。

雖然農政、環保部門會提供農民與農作補償費,並協助農地汙染整治,但是「損五穀」是會遭天譴的。連主辦銷毀的農政人員,也認為違反天道倫理,家人更反對參與執行。如果汙染源頭沒有消除,農地汙染的面積還會繼續擴大,與農民的衝突也會有增無減。

2008年彰化二林稻田。

2011年彰化二林稻田消失。

2012年1月底,因為農地土壤中的鎳、鉻重金屬超過安全標準,臺中市政府緊急要求大里區28公頃農地休耕;但是因為公告時機剛好是農民已投入一期稻作的翻耕與育苗成本、並準備好即將插秧的階段,引起不少農民反彈。最後經協調,以補助方式化解了白忙一場與虛耗成本的問題。

3月底,桃園蘆竹、大園兩區的農民已經陸續播種之後,桃園市環保局才公告黃墘溪灌溉區約17公頃的農地,要列入農地汙染管制範圍,經過抽檢黃墘溪灌區確認已遭到銅、鎘等重金屬的汙染,但是農民已無法回頭。3個月之後稻穀成熟時,政府必須進行強制收割銷毀,因此引爆官署與農民的衝突。

6月中旬,臺中龍井區約6分半的稻田也被檢出銅、鎘超標,這是經由農民接連受害而主動檢舉,環保單位才被動配合抽檢土壤與稻榖的結果。但是到了7月初,農民眼見稻穀已成熟將進入收割期,但相關部門還是沒有積極作為,只好投書媒體,讓有毒稻米可能流入市面的危機曝光。

綜觀臺灣農地被重金屬汙染,或者稻米重金屬超標,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其灌溉渠道受到工業廢水汙染,或者農田旁邊有高汙染性的工廠與有害廢棄物進駐。這些現象所產生的「天大」問題,近三十幾年來,公部門各相關權責單位卻無法有效解決,每年的一、二期稻穀收割期,「毒米」危機總會出現在媒體版面,農民每到了稻穀收割季,也無法安心慶豐收。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我們的島:臺灣三十年環境變遷全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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