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好書】億萬年尺度的臺灣

內容提供/ 衛城出版社 文/ 林書帆、諶淑婷、陳泳翰、邱彥瑜、莊瑞琳、王梵、雷翔宇 攝影/ 許震唐、黃世澤

我推薦這本書,因為——

陸客不來了以後,野柳因畫在珍貴地質上的「紅線」再度博得媒體版面,一時間,文明的暴力與人命的安危喧囂爭騰。只是回首野柳的發展歷程,無人不同意伴隨紅線而來的觀光財,的確大大改變了野柳人的一生。

本文節選自全書第三章,自地質學出發跨越億萬年的自然造物,再到縮影百年的漁村興衰,一段交織自然與人文的旅程,重構後陸客時代的可能,可說是全書的縮影。

蕈狀岩要精心來雕刻,大自然是米開朗基羅

若從海面遠眺野柳岬,它就像隻烏龜般俯臥在海中,所以也稱為「野柳龜」。

從地圖上觀察野柳岬,是一塊伸向海域的狹長陸地,面積24公頃,長約1700公尺、寬約250公尺,最窄處僅有50公尺,範圍並不大。從野柳地質公園入口走入,可以看見兩座單面山之間有狹長的海蝕平臺相連,較近的被稱為「大單面山」,岬角末端深入海中的單面山則被當地人暱稱為「龜頭山」。

野柳地景全圖。

站在大單面山的觀景亭上,可以遠眺整個野柳岬,還能看到整齊排列在海蝕平臺上的蕈狀岩、薑石、燭臺石。

它們的成因都與「結核」這種沉積構造有關。

大寮層是野柳地質公園的主要地層,如前所述,它的當時的沉積環境是淺海,因此富含有孔蟲、貝類、海膽等生物化石。另外也可看到生物活動所遺留的生痕化石,例如淺海生物挖掘孔穴後被沙粒充填成沙棒。

當曾居住在這塊淺海大陸棚上的貝類、海膽等生物,死後骨骼中的碳酸鈣在岩層中聚集成團塊,便形成了結核。可能是球形、卵形、各種不規則形狀,極小如幾公釐,極大到數公尺,當岩層被升到地表,富含碳酸鈣的結核因膠結得比周圍岩石硬,便容易形成蕈狀岩、薑石、燭臺石等各種奇岩怪石。

野柳當地最經典的蕈狀岩,已來到「細頸期」、瀕臨斷頭邊緣的「女王頭」。
其中外觀狀似磨菇的蕈狀岩,最吸引遊客目光,也讓人好奇如何形成?

試著想像岩層間有兩組破裂且幾乎垂直於海平面的節理,當海水不斷沿著節理侵蝕,就如同切開岩層,形成一列列類似柱子的岩柱。若岩柱上層是含鈣質的砂岩層,比下方的岩層堅硬,在海水波浪、季風及烈日的差異侵蝕下,下方岩柱被侵蝕得比上方砂岩層塊,便形成了上粗下細的蕈狀岩。

最初是矮矮胖胖的「無頸形」,然後當砂岩層被侵蝕成各種形狀的同時,下方的岩層也逐漸從粗變細,最經典的便是現在看來已來到「細頸期」、瀕臨斷頭邊緣的「女王頭」,當細頸部無法再支撐頭部重量而斷裂時,便結束了蕈狀岩的一生。燭臺石是結核所造成的另一種奇特地景,上細下粗的圓錐狀石柱直立於地面,頂部中央有含石灰質的圓形結核。

由於結核比周圍的砂岩堅硬,當海浪襲來,海水自然繞著結核流動,慢慢磨去周圍較軟的砂岩,形成一圈環狀溝槽,結核如圓球突起,彷彿蠟燭臺點亮了燭火。

活靈活現的仙女鞋、金剛石、珠石、花生石、象石、冰淇淋石,也都是結核的不同型態。此外,當結核還深埋在地下的岩層時,沿著地殼變動所造成的破裂節理,風化侵蝕讓石塊表面呈現縱橫交錯的紋路,如此一來,外型、紋路皆與老薑相似,而被稱作「薑石」。與女王頭、仙女鞋相比,豆腐岩可能稍嫌平凡,但其實它的形成條件十分嚴格。

首先,地層要有兩組相互垂直的節理,把砂岩切割成大小差不多的方塊。其次,地層要有低角度的傾斜,以便海水能順著節理流動侵蝕;此外,地層須為砂頁岩互層,且砂岩的厚度在半公尺以上(因為砂岩層太薄者容易崩落成為碎礫塊)。

最後,高潮時海水激起的浪花,要能越過海蝕平臺的高度,這樣落下來的碎浪才能沖刷岩層的斜面。地層如果太高或是在海水面以下,都無法達到侵蝕的效果。

在野柳岬有許多的節理(沿著岩層脆弱面破裂)與岬角延伸方向垂直,節理面在波浪海水拍打、沖刷下持續擴大成為海蝕溝,在海水持續作用下,水面下方的裂縫往往比上方來得大。

例如在被當地人稱為「死囝仔坑」的一處深潭,位於園區第二座橋下,深約三公尺,早年當地兒童喜歡在此戲水,或是抓捕熱帶魚販售遊客、表演跳水以撿拾遊客丟下的銅板。

千變萬化的地形奇景,再加上交通便利、開放觀光早,野柳已然成為目前國內地質公園中地質資料最齊全的天然地景教室。

用時間、去紀念,紅線有點「嫌」?

2017年3月,在網路上引發熱烈討論的警示紅線,也與差異侵蝕有關。野柳岬特殊的單面山地形,不僅在海面上造成奇觀,海面下亦讓人驚奇。

由於東南面海底是坡度約二十度的斜坡,西北面則是陡峭的海崖,每當漲潮,海流會由東南向西北流去,退潮時流向相反。漲退潮變化大,加上暗礁多,詭譎多變的海岸地形,每當天候不佳、風力一強,就會出現巨浪、瘋狗浪,讓野柳岬自古便常發生船難。在野柳眾說紛紜的命名起源故事中,其中一說出自於西班牙的Punto Diablos,意思便是「魔鬼之岬角」。

瘋狗浪不只襲擊船隻,也對岸上的釣客、遊客造成威脅。最著名的殉難者,是1964年3月18日,為了搶救不慎落海的學生而不幸溺斃的漁民林添禎。那是他在野柳開放成為觀光區後,第五次下海救人,卻未再歸來。

1964年為了搶救不慎落海的學生而不幸溺斃的漁民林添禎。

這段歷史,在1970年代曾被收錄於國立編譯館的國語課本第9冊第15課〈義勇的漁夫〉中:

有位漁夫,帶著救人的繩子飛奔過來,但大浪瞬間把他吞沒,遺下白髮的老父,孱弱的妻子,還有7個年幼的孤兒。

後在野柳則有善心人士捐款蓋成的添禎樓可供追憶。野柳在戰後屬於軍事管制區,管制結束後,遊客日益增多。林添禎身故後隔年,正式以野柳風景區開園,屬於新北市萬里區公共造產,管理單位決定在臨海沿岸劃設紅色警戒線,提醒遊客禁止越線。

之後無論是1978年當時臺北縣政府接手管理,或2002年由觀光局成立北海岸及觀音山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接管,抑或2006年經OT交由新空間營運,紅色警戒線都未曾消失,對每個階段的管理者而言,那是將人命擺在最前頭的必要之惡。

因為警示作用畫了50年的紅線,這兩年引發熱議。

這條存在多年的紅漆,卻因為被貼上臉書才引發大眾關注。四面八方湧入的尖銳批評,讓經營此地已超過十年的新空間國際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楊景謙不禁苦笑,「這條紅漆已經50年了!」

難道如網友所說,堆石堆、釘木圍籬、電子圍籬及架望遠鏡等就行得通?

野柳地質公園有半年的時間受東北季風籠罩,海浪伴隨強風侵蝕,這些設備根本不堪承受。即使離海岸有段距離,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大海無情,50年來,一層又一層反覆塗上的紅漆,確實是最速成、低成本,也最有警示效果的做法。油漆覆蓋的地面因免於風化、侵蝕,出現明顯的地表高低落差,最高突起處已有8公分,宛如一道突起的圍牆,也成了野柳海岸差異侵蝕的最佳證明。

一條畫了50年的紅線,至今才引起熱烈討論,甚至許多臺灣民眾是在媒體報導後,才知道這條紅線的存在。或許是過去對地景保護的輕忽,讓人視而不見。也或許是這個每年吸引2、300萬國內外遊客造訪的風景區,對許多臺灣人來說,始終停留在童年回憶的一角。

是女王頭讓野柳的世界變成粉紅色

一直以來,野柳地區的漁業大多以捕撈趨光性魚類為主。例如魩仔魚、鱙仔魚、小卷,每次出海,會有三艘漁船共同作業,每艘漁船上有四人,三人持槳、一人持火把或放收魚網,三艘漁船分別負責載網(罟母船)、載魚(罟仔船)、持火把誘集魚群(火船)。

為了有效誘集魚群,從最早的竹火把、柴油燈、使用電瓶電池的燈泡、用發電機發電的集魚燈,後來漁船兩側也有水底集魚燈或是懸掛在甲板上的甲板集魚燈。雖然漁具隨著時代不斷進步,規模也逐漸加大,木製舢舨船變成了FRP平底船,人力操作的杉木槳變成了馬達動力,苧麻繩編織的魚網也成了尼龍繩,但一聊起當年漁村生活,方月銀依舊苦笑連連。

「阿爸,今天吃飯還是吃糜(粥) ?」82歲的方月銀還記得,每次公公都會看一下窗外的天氣,好天氣就煮飯,如果是一句不耐煩的:「煮糜啦!」就是無法出海的壞天氣。

歷經漁業起伏的野柳漁港,曾是北海岸最大的漁港。

出生於日本時代後期,戰亂讓方月銀沒能上學,等到國民政府來臺,家裡也不讓她讀了,她的人生就是一部臺灣史。一家人先是跟著多桑在九份礦坑工作,後來又到嘉義發展做香蕉乾出口到日本。多桑在戰爭被炸死,媽媽帶著她回到新北市外雙溪的娘家。18歲那年,她經人介紹嫁到野柳,在山上撿柴、種稻、種菜、養雞鴨。方月銀口中「做到可憐得要死」的生活,來到野柳沒有好轉。

1960年代的野柳,奇岩怪石尚未引人注意,這裡只是一座小小的漁港,那時整個野柳也只有4、5艘有馬達的漁船,一般漁家只要有一艘舢舨船(平底船,早期材質為杉木)就讓人欣羨了,因為船長能分到一半當日的漁獲,剩下一半才由其餘5名海咖(船員)平分。
如果家裡沒船,就要像郭萬興一樣去當海咖。25歲離開家裡的雜貨店,跳上漁船討海去,不過那時已經是1978年,他登上的是有六馬力的小管漁船,夜裡出海,點亮集魚燈,清晨雲間透出日光時回港。

漁獲好時,賺個一千元沒問題,沒抓到魚就是做了一場白工。這20年間野柳人是怎麼過的?方月銀回憶,「那時魚不難抓,但是沒好天。」船不夠大的年代,只有3至7月可以出海,但風浪大的時候,即便是4月也不見得能出海。

沒事好做,男人也只能踩著木屐在路上閒逛,賺5個月怎麼吃一年呢?
漁家生活清苦,她只好到基隆一間米店賒帳,當時100斤的米要100元,抓到魚再去還,沒錢又去賒。無法往海裡灑網,也沒土地可開墾種田,方月銀形容是「沒得靠沒得吃」,直到「天無絕人之路」。

1965年,她30歲那年,野柳成為觀光區。遊覽車十臺、十臺地開來,當地婦人開始招攬遊客在仙女鞋、女王頭前拍照,立刻送回當地照相館沖洗當天交件,自創的「快照」生意,一張照片賣20元,多拍幾張竟然就能賺上1、200元,這在當時可不少啊!

「以前野柳的石頭哪有名字,都是我們這些拍照的人取的,現在的女王頭,以前我們都說是『日本婆仔頭』,更像哩!」當時風景區尚未管制,海岸邊處處是攤販。

原來頭腦動得快的人,還會去釣熱帶魚,放入小塑膠袋後,加上一點海草與海水,一袋一元賣給觀光客。
方月銀則把從海岸撿拾來的貝殼、珊瑚黏在小鏡子上,取名「花鏡」。「一支10元,從臺北來的學生比較有錢,10元也願意買呢!」還有賣涼水、魚乾、海菜的攤子。

有去無回的哥,直到毒水來附和,悄悄改變了野柳的選擇

「活水錢」來了,野柳人雖然不覺得這些海岸石頭有什麼特別,但他們的生活確實好轉了。

各種小攤車出現在野柳海岸,甚至因為海岸難走,開始有了租鞋子的攤販,人潮一多,街上幾戶人家也開始做起了小生意。不過生意都是女人在做的,漁村的男人不出海時,就是整日閒逛。每當遊覽車來了,方月銀和其他女人就要放下家務出門兜售叫賣。

叫阮頭家顧嬰仔,我要去賣花鏡,他說見笑啊!查埔人(男人)帶嬰仔,會給人家笑!阮下港阿母說,你們這裡的查埔人夭壽好命,紅天赤日頭,木屐穿了逛街,下港人是天光木屐脫了就去種田。方月銀還是幫忙說話: 「不一樣啦,種田做日時,抓魚抓暗時!」

野柳男人再好命,討海就不是個簡單輕鬆的工作,出海抓到魚全家歡欣,沒抓到魚,女人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還不是因為海上生活風險大,郭萬興隔壁人家就遇到浪大翻船,男人再也沒回來了。討海維生的人宿命就是如此,一家總有個男人死在海上某處,任誰也無法呼天搶地向大海追究討公道。在船上工作近30年的他,經歷了野柳漁業的起伏,曾經隨著漁業技術進步,最高峰一天漁獲量能有上千斤。

1974年開始動工的第二核能發電廠,座落在萬里區與金山區之間的國聖埔,起初野柳人感覺不大,只知道隨著工程進展,不少外地人遷居,選擇住在生活機能已經好過萬里的野柳,幾排新房子也蓋了起來,觀光、漁業、建設業共同造就的榮景,讓野柳人嚐到翻身的滋味。直到「毒水」來了。

大概2000年後,就覺得魚愈來愈難抓,不知道是不是跟核二廠有關,大家都說「毒水」來了。

郭萬興回憶,年紀大一點的如他選擇退休,年輕一點還願意跑船的,就跟了遠洋漁船。到底有沒有「毒水」,野柳人只能猜測。

他們不會說出口的還有近岸岩礁海域放置刺網,炸魚、毒魚、電魚等破壞性漁法如何造成海洋生物大量死亡,以及棄置漁網漁具纏繞在珊瑚表面等造成的海底生態破壞問題。

他們更料想不到的是,一座全長1,112公尺的新野柳隧道(現已更名為萬里隧道)的開通,讓臺二線的遊客直抵龜吼漁港、翡翠灣、萬里海水浴場、金山溫泉。野柳,不再是北海岸最熱門的旅遊之地。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億萬年尺度的臺灣:從地質公園追出島嶼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