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好書】《辶反田野:人類學異托邦故事集》

為什麼你該讀這本書

《辶反田野:人類學異托邦故事集》是一本非典型卻讓人大開眼界、回味無窮的田野故事集。書裡不會給你「什麼是田野」的定義,或「如何做田野」的SOP,但會娓娓道來田野工作者如何與國家機器、綠能、小農、原運、社運、移工、科學家,乃至動物植物真心地相遇。

二○一八年三月起,我協助L村的社區發展協會以及部落頭目長老們,承接縣政府原住民行政處的「L村船祭儀式調查研究」委託案。之所以參與這個計畫,一方面想要將曾經在L村進行過許多年研究的紀錄加以整理,另外一方面是為了村落長輩們的期待與鼓勵,把漸漸受到現代生活影響而不被年輕人熟知的儀式記錄整理起來。為了了解船祭過程的歷史變遷,我參考許多不同年代的儀式紀錄,也看到相隔八十年的口述神話之間的連續性。

古野清人於一九三一年記錄了阿美族神話中男孩馬丘丘(Maciuciu)因為撿柴不慎漂流而被拘禁在女人國,受到大魚薩音音(Sainin)拯救才回到美崙山下的村落。然而他回鄉後已從少年變成了蒼蒼老者,於是與救他脫離女人國俘虜的大魚之間約定,每年要向海邊獻祭五隻豬、五塊白色圓形Muking(阿美族進行重要祭典使用的大型糯米糕),以及五串檳榔,紀念這個漂流重生的過程。而在二○一八年記錄年齡階級的口述歷史時,L村頭目告訴我,年齡階級的訓練總是要男孩們賽跑到當初馬丘丘與大魚薩音音立下約定的地方……

這個與神話「相逢」的故事,讓我感受到阿美族少年也在歷史浪潮漂流中,藉由儀式活動「成為馬丘丘」。然而,令我始終困擾的是,關於祭儀,儘管我與L村的長老們都有許多懷念之情,但對於同樣是阿美族的T村,也是我博士論文的主要田野地,祭儀卻帶來排斥與疑惑之情。為何我所喜歡與想念的過去經歷,為何會在另一個時空被族人「刻意」遺忘?

這是同一族群嗎?思考兩個變遷中的阿美族田野

在同一個田野裡待久了,原本特殊的生活感受會變得理所當然,甚至會把某些現象視為文化差異,而忽略其背後可以思考的歷史與政治議題。這時候,另一個田野位置或許可以讓人重新打開視野。於是,博士論文的田野地點,我選擇了花蓮南部淺山地區的阿美族T村,以該社區正在進行的有機農業轉型以及自然資源治理,作為研究題材。帶著對南勢阿美文化熟悉的「殖民現代感」,走進六十石山山腳的T村時,我重新感受初入田野的「文化震撼」。最直接的差異來自農村地區生活與都市化區域的物資條件:如果L村的感覺像是《成為日本人》裡日治時期示範村落的景象,T村印象更接近戰後五○年代人類學者在部落看到的物質匱乏狀態。但兩個田野的對比不止於此。日常生活習慣方面,在南勢阿美族群或馬太鞍、太巴塱等地處處可見的日治時期生活遺風,比如講生活日語、觀看日本電視頻道,或者喜愛日式風格的建築裝飾等,在T村都不曾出現。在與漢人客家農戶長期互動及對外溝通的需求下,除了阿美族語,老人家較多使用的是台語。在L村,如果老人家不知道如何用中文解釋傳統活動,會用日語記音說明;T村的老人家反而會直接切換成台語解說。甚至某些特定疾病以及農務活動後常見的筋骨痠痛,T村阿美族人多半前往離村落較遠的關山鎮尋求中醫或者跌打師傅醫治,而不是在鄰近的富里街上找西醫就診。

T村是日治後期才形成的移居型部落,部落組織綜合了秀姑巒與海岸阿美的年齡階級特色,但為了換工和農務活動的需求效率,年齡階級領導者的實際影響力高於傳統認知上阿美族年長者代表的「老人政治」。在T村,中年男性形成的「工班」是主要的集體勞動單位,並在部落成為公共事務的帶領者。曾經有位務農長老因為不滿工班在部落申請有機認證過程中,決定將他放在山區農場工作木屋前的農業資材,另外包裝收集。這位務農長老不配合工班的決定,還在過程中說出「無聊工班!」這樣的斥責。村人們知道了這個衝突,不但沒有支持曾經擔任過教會長老的老農,反而為工班的堅持喝采,還常在之後面對工班為部落工作的「打擾」時補上一句:「無聊工班,厲害他們!」這樣的稱呼後來竟然變成T村在公共活動時的口頭用語,用來向外宣稱為了有機轉型而堅持的驕傲。這個看來「由下而上」的村落意見表達方式,即使在已經被現代選舉文化浸透的L村,也很難看到。從一九六五年以來接受基督教信仰,T村是鄰近阿美族村落中最早有專任牧師與教會會堂的部落;又因為與當地客家農戶學習大量種植金針這種現金作物,農業活動仍為部落的主要經濟來源,並且透過有機轉型推動「產業宣教」概念,產生了結合地方產業與宗教信仰的社區發展方向。多年的努力下,T村在幾年前成為阿美族(甚至全台灣原住民地區)中少數,全體社區都通過國外有機認證的部落。這些跟隨著現代國家與社區意識的發展過程,和L村在戰前已經捲入殖民現代性的日式遺風,時間上看來好像有所差異,卻都可以看作是阿美族人面對外來影響時的多重認同以及自我轉變。

受到基督教信仰的影響,T村許多傳統祭儀相關活動遭到禁止、淡忘,或轉變為符合教會的宣教立場:豐年祭活動要改名為豐年「節」、曾經用來聯絡年齡階級感情的豐年祭前宣告活動Mialan ko Bah’(找酒喝),也因為考量到有宣傳飲酒習慣之虞,而被教會禁止了將近四十年,直到二○一六年的豐年節活動才在傳統文化復振的需求與氛圍下,被提出來討論是否恢復舉行。相對於L村,在T村最令我驚訝的不同之處在於對Sikawasay的負面印象,甚至害怕的言論:「『卡哇賽』脾氣不好會害人」、「常常把東西變不見,或者把檳榔丟到人的身體裡讓人生病」、「以前做這些『卡哇賽』的家族都沒有好下場」等等。這和我在L村感受到的,村人不斷表達對祖先的想念和Sikawasay長輩們的溫暖照顧,形成強烈的對比。當我在T村聽到這些評論時,反思我在不同村落聽到的,同樣是對Sikawasay表示「害怕與維持距離」的警告,多半來自已轉宗為基督教信仰型態的村落。於是我心中的疑問延伸為:究竟是因為Sikawasay令人害怕與要求過於嚴格這樣的傳說,讓村人轉而接受比較「符合」現代化生活型態的基督宗教?還是基督宗教的信仰「妖魔化」了村人看待傳統巫祭司的方式?或是有其他的解釋方式?反過來說,我又該如何回頭思考L村生活裡時時刻刻存在的祖先意象,以及與神靈溝通的各種企圖呢?

本文摘自左岸文化《辶反田野:人類學異托邦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