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邱垂龍
邱垂龍(Chiu Chui-Lung)臺灣桃園人,現居日本福岡糸島市,畢業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2015年至2019年擔任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電影系講師,同年在臺北成立電影製作公司「鳥啣影像製作」,從事電影、商業廣告、劇場影像設計等多類型影視創作。2019年移居福岡糸島,為促進亞洲各地文化交流而與妻子吳伊婷共同創立以臺灣茶販售與影視製作為中心的「三米文化」。
豪雨過後的福岡炎夏,農園裡只剩下蟲鳴與灌溉溪流的潺潺聲。然而,就在這一片寧靜之中,你依稀可以聽見幾段搖滾樂和弦從工房裡流瀉而出。那聲音的來源是中村拓真,爽風農園的主人,同時也是一名搖滾樂手。
在我拜訪前1週,九州各地才歷經連日豪雨,短時間的河水暴漲加上道路嚴重淤積受損,農村裡處處可見災後的痕跡。只是還來不及反應災情,短短幾天過去,八月中旬的天氣又已經恢復成超過30℃的盛夏炎熱。這一天我再度來到爽風農園,補拍拓真與農園的照片。
「很嚴重呀,盆節(お盆)的福岡就是這樣子咧。」拿著貼有「Soufu」(爽風)字樣的電吉他站在大太陽下,語速很快的拓真笑著瞇細了雙眼。
「對呀,連附近往夫婦岩(二見浦夫婦岩的海上鳥居是糸島知名的觀光景點之一)的濱海道路都土石流了,整個假期觀光客都進不來。」我回答。
講話當下還記憶猶新。1週前的採訪日天氣陰晴不定,天空籠罩著的烏雲讓相機派不上用場,我只好暫時放棄拍照,靜靜坐在店面兼工房的木質室內,一邊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大雨,一邊與拓真聊起他的人生故事。因為他是我多年來的鄰居與朋友,彼此已無需客套,這次對談反而成了久違的愉快、閒話家常的時刻。
寧靜夏末田園充滿生機 豐收、歉收、停電都是農村日常
一個上午採訪即將結束,女兒富貴(ふき)也進來工房的開放式廚房開始她一天的工作。
「之前拍的MV跟音樂會照片請借我用在雜誌裡頭喔!」我問。
「好啊,當然沒問題。」正在綁著頭巾的富貴說。
當時本要穿鞋子離開的我,突然聽到工房的外頭「嗙」地一聲下起了滂沱大雨,一時間,暴雨帶來的氣味與溼氣瀰漫在整個空氣中。
直到1週過後來補拍,那時基本上已經過了盂蘭盆節的假期,中村家忙完一年一度的親族聚會,並且去過了村裡的夏日祭典,生活也稍稍恢復平靜。一切看上去並無二致,只是工房旁的納屋依舊昏暗。
「下大雨把電線搞壞了,之前都在忙,還沒時間修。」拓真笑了笑說。
這樣的細節,也正是農村生活的真實一面:不論豐收、歉收或停電,甚至天災都是日常的一部分。
這個季節裡,爽風農園的收穫大多已告一段落,只剩下一畦羅勒還在豔陽下抽高,頂端零星綻放著花瓣透光的白色小花。羅勒近土壤的根莖相當粗壯,儼然一棵小樹的模樣。與此形成對比的,是緊接著工房與住家,由他父親所耕作的水稻田。此時正綠浪起伏,灌溉用的溪流在其間流淌,抽長的稻葉在酷暑裡散發旺盛的生機,好不美麗。
據拓真說,父親雖然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稻田,但他耕作不是為了販售,收穫下來的米是要給家人們吃的,不拿去賣。父親退休前其實是糸島市政府的一名公務員,不上班的時間才在家裡的農田種地。
中村家的故事很平凡,這裡田間的景色也很寧靜,卻總能從眼前的事物裡,感覺到好幾個世代生息與共的傳統家族式農家的歲月累積。
父子共享糸島成長風景 田園、海濱構築童年時光
拓真在糸島長大,是實打實的「地元」(當地人)。小時候的他,時常在田裡追逐,研究昆蟲、抓青蛙、捉魚是最尋常的日常。「我以前就跟飛喜(トキ)現在一模一樣。」拓真說。
小學二年級的飛喜,是中村家的小兒子,如今幾乎重演著父親童年的模樣。下課後常常跑來我們家門口的車道上捉蚱蜢、抓蝴蝶;有時乾脆下到阿公的水田裡抓青蛙,把勃肯拖鞋踩得厚厚一層泥,卻樂此不疲。
「真的耶,看到他就像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拓真笑著說。
問到這裡,我開始想像拓真童年嬉戲的具體場景。沒想到他的童年不只在田野,他和同伴還常常騎著腳踏車,從村子一路奔向幾公里外的二見浦夫婦岩海邊。在海浪拍岸的聲音裡,他們盡情玩耍,幾個小時滿足的笑聲隨風散去。糸島的田園與海濱,共同構成他成長的風景。
「那你小時候的死黨們,還有人家裡在務農的嗎?」我好奇地問。
「我的時代,日本的農業人口大減,我印象中班上幾乎沒有人在從事農業的。現在有一些人回來了,他們有開始經營自己的農園。大概一半一半吧?」他說。
赴東京生活多年後返鄉 自然環境仍是心中歸宿
儘管童年浸潤在糸島的自然懷抱中,但青春期之後的拓真和許多同齡人一樣,內心渴望著向外探索。中學時精力異常旺盛的他,踢過足球、加入過空手道社,大部分時間在玩音樂,卻從未立志要成為一名農夫。雖然家族是世代務農,但是到了父親一代基本上已是兼職種田。所以等到他自己畢業升學,拓真毫無懸念地選擇就讀專門學校的電腦資訊專業。
「不是父母叫我去的,是那時候的社會風氣影響。我看電視跟新聞,普遍都在說電腦相關技術很熱門,未來會很有機會的樣子。」他回憶。
當時的日本,資訊被視為未來的希望產業。身為年輕人,他也順應潮流,自行決定投身這個領域。畢業後,他進入福岡的一間資訊公司工作,隨後又調往東京分公司。正是在這間公司,他與同期入社的同事,如今的妻子宏子(ひろこ)相識而相戀。
兩人性格迥異。拓真活潑、躁動,總是拉幫結派,愛當帶頭的角色;宏子則偏好靜態,閒暇時喜歡練習穿和服,也熱愛鑑賞陶器。這份反差,或許正是他們能夠在生活中互補的原因。
拓真與宏子結婚後,他們決定離開東京回糸島。理由很單純:雖然對他們來說,東京有各式各樣的商品,生活也很便利,但是一來兩人都不是城市長大的(宏子是山口縣長門市的人家),二來心裡還是希望在更加自然的環境裡養育孩子,讓家人們能吃到安心的食物。於是,在他們各自在公司工作多年、得以升職,並能更自主地向上司表達想法後,才坦然提出了轉職回福岡的要求。2010年回鄉後,拓真起初還繼續在原單位做工程師,宏子則是建立「糸島手作工房 爽風」開啟新人生。不久後,拓真也正式辭職,全心攜手妻子一起打拚。
從沙拉醬開始的爽風農園 邊學邊做落實百分之百原料自產
「一開始的代表商品就是沙拉醬(dressing)。」拓真回憶道。
最初爽風沙拉醬所需蔬菜與雞蛋,多半是由糸島其他農家提供的B級品,他們並未真正耕田,只專注在產品口味開發、加工與銷售上。隨著銷路逐漸拓展,沙拉醬進入當地直賣所與各大賣場,尤其是糸島的「伊都菜彩」——曾被譽為全日本第一的JA農產直賣所——更是為爽風農園打響了名號。
然而,拓真很快意識到,如果要持續走下去,必須掌握「從田間到餐桌」的完整循環。再加上家裡本就是農家,也有現成的農地。於是,他毅然決定親自下田耕作。
「一開始我完全沒有農業知識,只好一家一家去拜訪以前進貨的農家,邊拜託人家教我,邊學著自己種種看。」他說。
這種積極、好交朋友的個性,讓他很快融入當地農業圈。靠著自學與實踐,他逐漸掌握作物的特性,摸索出適合糸島土地的耕作方式。沙拉醬所需的胡蘿蔔、洋蔥、大蒜、羅勒等,也從原本的0%進步到幾年前的70%,如今則全都來自爽風農園百分之百自產,徹底落實了「地產地消」。
這也讓他真正站穩腳步,從外行人變成專業農夫。
年少時樂團熱情仍持續 音樂維繫家人感情也串起農村
除了農業,音樂一直是拓真生命裡的另一條軸線。年輕時,吉他手與主唱的他便熱愛搖滾,經常與各路好手組團演出。回鄉務農後,大家各自工作,湊不來人了。他原以為只能自己在家彈彈唱唱,漸漸把這份熱情收進回憶裡,沒想到從小在身邊耳濡目染的富貴,也開始學他唱歌、寫歌、作曲!
父女組成的親子樂團「ふき×おとのき」(富貴與聲音之木)至今仍持續活動,不時會接一些演出外,也會在自己的YouTube頻道上分享作品。這不僅僅是一個樂團,更是父女共同的語言。
而富貴兩年前也開展了新的嘗試:與九大生的朋友chaki組成女子樂團「わらびもち」(葛餅。開頭的「わら」發音與「笑」相同,寓意用歌曲帶給大家笑容),在福岡及周邊演出,拓展出屬於自己世代的舞臺。
除此之外,交友廣闊的拓真在音樂的道路上,總少不了朋友的陪伴。夫妻組合「Two:lamps」就是他們的長期夥伴,兩人和諧的歌聲和木吉他民謠、手風琴詩歌的創作風格和爽風農園的氛圍也相當契合!
影像拍攝意外催生Garden music 庭院化身音樂會舞臺座無虛席
爽風農園每年兩次舉辦的「Garden music」的起點,其實是一次跟我有關的影像拍攝。
幾年前,正值農園休耕期,中村家的某塊田裡盛開一大片波斯菊,惹得路過車輛特地停車取景。我太太見景生情,提議由我執導掌鏡,為拓真和富貴在那片花海裡拍攝一部MV作為紀念。後來提案大家都很興奮,便選擇了富貴自己創作的一首叫〈Wing〉的歌。這是她在國三畢業前夕時創作的,表達出對好友們依依不捨、卻又希望祝福他們展翅高飛的心情。當時,在炙熱陽光與繽紛落英的花海之中,音樂與影像的結合讓我們大家留下了難忘的回憶。
MV完成後,拓真提議:「要不要乾脆在我們的庭院前面辦場音樂會?」於是,便有了第一次的「Garden music」。
從那時起,每年春秋兩季,爽風工房前的庭院便化身舞臺。客人們一邊享用爽風的起司蛋糕、我們的臺灣茶,一邊聆聽各種風格的音樂。過去總積極參與農村事務的拓真,累積了好人緣,讓音樂會到目前為止已經連續舉辦了3年,每一回都是預售滿座,甚至幾次還要支援額外的座椅。
音樂會後,我們與樂手們也會再次相約中村家庭院,假借「檢討會」的名義喝著啤酒吃烤肉、一路聊到深夜,其間大家喝了酒隨性地彈彈唱唱是必然。我想這真的就是農家兼音樂家的浪漫。「農業是生活的一種,音樂也是生活的一種。只要做起來都能很快樂,對我來說它們就是一樣的。」拓真說道。
「那你覺得之後你想要繼續做怎麼樣的農夫呢?」我問。
「可以繼續提供安心的食物,然後讓大家快樂生活,是我想要的。」拓真說道。
或許,農業與音樂看似是兩條平行線,實際上卻是同一首樂曲的不同樂章。每一次播種與收穫,是厚重的低音;每一次演奏與合唱,是明亮的高音。它們在這片土地上交織,形成了屬於爽風農園的獨特旋律。
在糸島的午後,我感受到的不只是農園的收成與音樂的迴響,而是一種深厚的人生節奏。那是拓真一家在土地、在家庭、在社群間不斷累積的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