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攝影╱插畫 黃瀚嶢
秋颱雨後，世界像突然換了季。就是那時，發現路旁黑板樹的潔白花序已成熟了，十月入夜，只要行經那些路段，就會撞進一團花香。甜味奶味的香，在南亞至東南亞，這些黑板樹原生地，都有著愛情的意象，但或許也因這暗夜的魔魅感，同時有著「魔鬼樹」（Devil tree）的名字。
除了愛與誘惑，亞洲各民族都強調黑板樹的藥用，但林奈於十八世紀以西方觀點命名此樹時，所用的拉丁學名是「scholaris」，學術的。這是個謎。
多數資料將此與黑板一詞連結，説傳統的寫字板以此樹製作，故名。我深感懷疑。印度文化圈有長遠的葉片書寫傳統，特別使用木板未免太過費工。緬甸確實有種傳統寫字板，以深色板岩作面，輕軟木材為框，但也無資料記載那是以黑板樹製作。更何況，雖名傳統工藝，也是一九四〇年代的殖民產物。畢竟讓平民習字，本身就帶著現代性色彩。我猜想「Blackboard tree」該是在木材交易市場中誕生的近代俗名，意外與拉丁學名聯想在一起了。
比起黑板，更貼合「學術之樹」意象的，是關於佛經。那是場極重要的研討會，在釋迦牟尼涅槃之後，僧眾於「七葉窟」整理佛陀口傳的智慧，結集出傳世的戒律與文字經典。七葉窟得名於鄰近的「七葉樹」，指的是葉片輪生的黑板樹。正因此學術理由，黑板樹成為佛教四寶樹之一。
雖早早就已引進，臺灣的黑板樹真正流行的起點，是一九八四年的臺中科博館前綠園道，意外也帶著學術意象。而後生長快速的黑板樹竄紅，一躍成為臺中市樹，但在追求快速綠美化的過程中，缺乏植樹位置與養護的考量，速生的黑板樹被種在路旁，就需不斷修剪，修剪後又長出「非結構枝」，易在颱風季摧折，造成安全疑慮。像某種寓言，學問之樹，蒙上危險脆弱的汙名。曾參與過一次全國校園樹木調查，裡面竟指名要記錄「外來種黑板樹」，不禁擔心，是否記錄即毀滅？
我在呂宋島和婆羅洲看過野生黑板樹，都是雨林中的參天巨木，怎就沒有風倒的問題呢？母校建國中學附近，有好幾棵日治留下的黑板樹老樹，其中一棵在林森南路口，屋主視為神樹，任其穿透房舍，蔚成奇觀；另兩棵則在建中的福利社旁，是為校樹。它們大致都享有充分的延展空間，我在校時，已都是巨木，有著支柱的板根，側枝健全，結構完整，從未有安全疑慮。
或許這黑板，其實是鏡子，反映著種植者的態度，投以相應的結果。
我對黑板樹是尊敬的。腦中總有個畫面，每年冬天，樹上的細長果莢中，會釋放漫天種子，扁長種子的兩端有毛叢，晴日下，成為懸浮的光芒，像某種神諭。
作者 黃瀚嶢
森林系畢業，自由接案，生態圖文創作者。作品包含兒童繪本《圍籬上的小黑點》與散文創作《沒口之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