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張曼娟 ╱插畫 蔡豫寧
在小學堂上課時,我問國小中年級的孩子:「菊花是秋天的代表花,你們知道菊花長什麼樣子嗎?」他們果然不知道,我早就準備好圖片給他們觀賞。再問他們賞菊花的時候吃什麼最搭配?孩子們異口同聲的說:「烤肉。」也不能說答錯了,因為中秋節確實吃了烤肉。但是當我童年時,若有人問這個問題,我必然會回答:「螃蟹。」秋天到了,父親會跟鄰居一起買一籠活跳跳的螃蟹,幾家人分著吃。螃蟹約莫巴掌大小,用麻繩綑綁著,還沒上鍋時就用一個塑膠盆盛著,放在廚房角落。小孩子們故意鬆開綁束的繩子,螃蟹逃脫了,引發一陣追捕和斥罵孩子的動靜,讓寧靜的秋天多了些喧鬧。
洗淨的螃蟹終究是要下鍋的,父親最喜歡的吃法就是清蒸,大鐵鍋隔水蒸,必須大火,給無腸公子一個痛快。鍋裡愈來愈熱,螃蟹的搔抓聲響總令人感到不安,所幸要不了多久就安靜下來了。父親調製的沾醬很簡單,只有白醋、糖和薑末,同時用另一隻小鍋煮紅糖薑湯。當鍋蓋掀起,隨著蟹香撲鼻,那炫麗的豔紅色更令人讚歎。小時候不懂吃蟹,忙碌半天覺得空虛,父親對我說:「螃蟹是葷食裡最鮮美的滋味。」他能把蟹殼整齊剝開,不只是螯,連細細的腿腳都能吃得乾乾淨淨。我吃螃蟹多半是亂嚼一通,吃一半扔一半,父親總是搖頭。長大後讀到張潮在《幽夢影》中說:「蟹為水族中尤物。」忽被觸動,原來父親比我懂得生活中的細緻與美好。
二十幾年前母親和朋友去上烹飪班,那段時間家中的伙食發生許多變化,像是素鵝、燻魚、西湖醋魚,這些菜餚橫空出世,令我驚喜不已。而我最喜愛的就是「桂花炒蟹」,其實與桂花毫無關聯,就只是洋蔥螃蟹炒蛋,先將切好的螃蟹過油略炸,再炒香洋蔥與蛋,而後與螃蟹燴在一起,盛盤出鍋。洋蔥與炒蛋的鑊氣十足,令人垂涎,食指大動。父親卻不喜歡,他認為螃蟹清蒸最好,如此折騰反而掩蓋了蟹的香氣。可能見不得天生麗質的尤物,被庸脂俗粉污了她的美。 成年後到香港去,看見秋日街邊冷藏櫃裡堆疊著滿滿的大閘蟹,才知道香港人亦是生猛的貪戀著此一尤物。所謂大閘蟹,其實是童年時綑綁在塑膠盆裡的毛蟹,兩者價格相差那麼多,突然覺得當年的自己也是被滋養著的。近年嚐到了韓國的醬蟹,生螃蟹用醬油醃漬,肉質滑嫩鮮甜,用一片海苔鋪上白飯,再把醬蟹放上,裹起來吃,真是銷魂的美味,怪不得被稱為「盜飯賊」。疫情後被上海友人帶著去揚州一遊,吃到新鮮的蟹黃與蟹肉精製的「蟹黃拌麵」,濃郁的氣味與口感,使我不得不承認父親對螃蟹的評價,是很公允的。
作者 張曼娟
中文博士與文學作家,悠遊於古典與現代之間。近年以中年三部曲,開創中年書寫新座標。喜歡旅行、料理、觀察、發呆。最新飲食散文《多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