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萬蓓琳 攝影╱吳尚鴻
非洲豬瘟若爆發，對臺灣經濟的衝擊等同國安事件。因此，如何能在最短時間內確診、且掌握疫情擴散的範圍，與時間賽跑成了最重要的關鍵。前身為農委會家畜衛生試驗所的「農業部獸醫研究所」，在此次非洲豬瘟危機中，以多年來的精實訓練發揮了關鍵角色，包括在6小時內就確診、指揮「初篩支援實驗室系統」快速消化大量檢體確認疫情擴散程度等，這場危機處理的背後，是整個系統幾代專業者數十年共同努力的結果。
時間回到非洲豬瘟確診當天，10月21日傍晚，在外出差的農業部獸醫研究所所長鄧明中接到電話，「同仁說驗出非洲豬瘟了，當時從臺中送來的檢體包括肝、脾、肺、淋巴結與腎臟，所裡的同仁檢測了核酸、病毒蛋白等多種方式，也同時檢測多個檢體，最後確認為非洲豬瘟。」宛如晴天霹靂一般，「雖然從2018年中國爆發非洲豬瘟後，我們一直都有在備戰，但真的發生時，還是很震驚。」
當晚6點多呈報農業部，隨即召開緊急應變會議，鄧明中說，「會中我反應，這樣的結果可能會有質疑的聲音，但部長說，『沒關係，臺中梧棲場還是要預防性撲殺，萬一錯了，就當成是一場演習。』」
撲殺前，為了審慎起見，鄧明中還是要求在棲場案例場再採3頭豬的檢體，「大約在半夜3點左右由專人送回研究所，幾乎同時間，部長下令撲殺剩餘豬隻。」到了清晨6點多，豬殺完了，二次檢驗結果也出來了，「真的就是非洲豬瘟。」那一夜，無論農業部與獸醫研究所都是燈火通明，所有人都熬著夜，心情沉重。
見微知著 檢測迅速 將風險降到極低的關鍵
10月21日上午11時44分獸醫研究所收到檢體，到下午5時40分檢測出病毒核酸陽性，「6小時就驗出結果，真的是超常演出。」鄧明中說，「2018年中國非洲豬瘟，和2021年越南生肉事件（以包裹郵寄驗出非洲豬瘟）後，我們就高度警戒。」當天副研究員黃有良敏感度極高，第一時間認為10天前豬隻就開始異常死亡，情況恐怕不單純，建議臺中市增加檢驗非洲豬瘟。
同時黃有良與團隊立即執行檢驗工作，鄧明中說，「在此之前初篩至少要12小時，我們不斷精實檢驗步驟，要以最快的速度確診。除了所有程序都照世界動物衛生組織（World Organisation for Animal Health , WOAH）的手冊進行，還將前2個篩檢步驟同時進行。」原本是初篩確認後，再進行下一步篩檢，「但兩步驟同時進行，若是陰性就沒事，若是陽性就能加快確診的時間。」
在17天防疫期間，從包括案例場、化製場等高風險處採樣大量的檢體，都需要快速判別是否為核酸陽性，以確認疫情擴散程度，鄧明中說，「是仰賴『非洲豬瘟初篩支援實驗室系統』共同協力。」最早這套系統是在2019年建立，「中國疫情爆發後，行政院召開會議討論因應對策，會中希望將初篩的量能擴大，」於是包括國立臺灣大學、國立中興大學、國立嘉義大學、國立屏東科技大學等四校獸醫系，及財團法人農業科技研究院，甚至還找了國立成功大學醫學系附設醫院一起加入，「加上獸醫研究所就有7個實驗室，一天消化數千件以上的檢體沒有問題。」
這次「初篩支援實驗室系統」發揮作用，背後是多年不斷地操練的成果。最早，鄧明中先從澳洲疾病防疫中心（Australian Centre for Disease Preparedness, ACDP）取得非洲豬瘟病毒核酸偵測種子教官的資格，「每年針對各實驗室檢測人員進行2次的能力比對測試。內容包括，在多達數百甚至上千的各類檢體中，正確驗出非洲豬瘟檢體件數；也測試系統互相支援的反應速度，若有疫情集中發生在南部，位在南部的實驗室是否能迅速尋求其他實驗室支援。」鄧明中自己每年都被國外實驗室訓練，因此將這套測試系統帶回臺灣，確保初篩系統的準確率。
獸醫研究所內部檢測人員也同樣被嚴格訓練，獸醫研究所內共有水生動物、狂犬病、家禽類以及非洲豬瘟四個業務單位，各自有檢測人員，「我們讓每個檢測人員都會同樣的檢測方式，不管哪個領域有疫情，大家都可以支援。」所內所外都能互相支援，鄧明中說，「就不會像1997年口蹄疫情爆發時，所有檢體都送到中央，堆積如山、速度緩慢，所內檢測人員足足一個月多沒有回過家。」初篩系統如實運作，「這是此次能在短時間內判定沒有擴散的關鍵。」
每一次疫情危機都是一場戰役 都有成功也有失敗
鄧明中出身於中興大學獸醫學系，「我從小受一套英國獸醫小說的影響，屬豬的我，夢想就是當個鄉下豬醫生。」但畢業那年，臺灣爆發口蹄疫，他說，「原本豬醫生前景大好，結果一夕之間整個養豬產業直接沒了，賣飼料的、賣藥品的、獸醫等全被衝擊。」不得以之下他只好考公職，「還好被分發到家畜試驗所，可以專門研究豬病，一待就超過20年。」
1997年口蹄疫爆發，源頭疑似來自中國，造成1 , 7 0 0億元的經濟損失，大家猶如驚弓之鳥，「只要中國有疫情，臺灣就有風險，」鄧明中說，「1999年5月亞洲華爾街日報報導，中國有三省爆發牛、豬口蹄疫，我們判斷金門離中國那麼近，不然來測測看，結果一測就中了。」鄧明中說，「後來確認為O/Taiwan/99金門株BHKS病毒，與97年只傳染豬的口蹄疫完全不同。」所幸這一波並未擴散。
再一次是牛結節診，2019年中國傳出疫情，隔年金門發現確診案例，再隔一年，臺灣本島也中了，「後來以疫苗控制疫情，並未擴大。」鄧明中說，「臺灣被疫區包圍，鄰居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得小心。」
「每次傳出疫情，都是一場戰役，有成功也有失敗。」鄧明中說，2015年金門發生疑似口蹄疫，當時鄧明中驗出為A型口蹄疫，一發現就立即通報並撲殺286頭牛隻，「那時雖然檢測到核酸，但沒有活體病毒，無法分離病株，外界有不少質疑的聲音。」因此將檢體送去全球頂尖的英國皮爾布萊特研究所（Pirbright Institute），由其中的口蹄疫世界參考實驗室（World Reference Laboratory）檢驗，「從血清中驗出抗體，間接確認該牛隻曾經感染過A型口蹄疫，當時所內的設備和技術真的不夠好。」鄧明中說，「複檢結果出來前，有同事就開玩笑說，萬一誤診，一頭牛5萬元，你可能要賠將近1,500萬元。」
鄰近地區都是疫區 臺灣只能不斷強化自己
幾次疫情險中求存，鞏固自身能力與技術才能因應未來。2016年鄧明中參加世界豬病年會，非洲豬瘟的診斷與評估即是該年主題之一，「那時歐洲非洲豬瘟開始肆虐，用了9年從西歐傳到東歐，但後來中國只花了4個月就傳染到全國，肯定是人為因素，我們不緊張不行。」那一趟鄧明中也去皮爾布萊特研究所進修非洲豬瘟的診斷程序，「雖然WOAH都有手冊教學，但沒有實作不會知道臺灣原本的系統是否能運作。」
世界動物衛生組織認可的非洲豬瘟檢測技術有好多種，「也有同仁到西班牙馬德里大學實驗室學習不同檢測方法，獸醫研究所逐步建立非洲豬瘟檢驗制度，並獲ISO認證。」鄧明中說。2018年後，不時有海漂豬出現，「我們以海漂豬為對象，可以測到核酸陽性，但沒有活的病毒，一直苦於無法驗證臺灣的系統是否有效。」
2019年越南繼中國之後成為疫區，他與黃有良帶著整套軟體、試劑等，到越南實際以活病毒操作病株分離，「若能用這套系統，分離出越南的病毒，這樣就表示準確度可以了。」當年口蹄疫確診需要3天，現在大幅縮短到6小時確診，此次非洲豬瘟危機中，獸醫研究所發揮了多年磨劍的實力。
常態監測動物傳染病 猶如沒有勳章的巡檢部隊
「狂犬病是人畜共通疾病，本來已經在臺灣絕跡超過50年，但在2013年鼬獾身上驗出，於是將野生動物監測系統制度化。」河流是鼬獾、果子狸這類動物的天然屏障，「我們原本想把狂犬病控制在濁水溪以南，但野生動物隨著橋樑一路北遷，如今全台臺估計有600萬隻鼬獾，帶原情況不明，狂犬病監測系統不能鬆懈。」
常態性運作監測網絡是不容易的，但也因此為臺灣爭取到許多機會，鄧明中說，「當年要申請豬瘟、口蹄疫非疫區時，WOAH專家認為我們野豬檢體數據與監測數量都太少，」為了達到這個需求，「我們跟原住民部落的獵人合作，請他們協助獵捕野豬，提供部分臟器為檢體，他們也可以獲得補助。」而數量監測則跟大專院校生態相關的師生合作，「他們在野地森林設置攝影機、調查足跡等，初步估計約有3萬頭野豬。」多方共同運作下，獲得足夠的數據提供給WOAH，取得申請非疫區的資格。
在臺灣的防疫體系裡，獸醫研究所的歷代專業者，從來不是站在鎂光燈前的那群人，他們像一支沒有勳章的部隊，年復一年在實驗室裡默默守護著國土安全。外界看到的是一份份檢驗報告、一條條冷冰冰的確診線索；無法想像的，是他們深夜在實驗室忐忑不安的緊繃心情。他們精實技術，把「可能不會發生的災難」當作「隨時會降臨的現實」來準備。正因為有這群無名的科學家，不斷努力打造堅固的防線，臺灣才能在一次次的疾病威脅前站穩不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