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吳櫂暄 圖片提供╱羅竹芳
國立成功大學前瞻蝦類養殖國際研發中心名譽講座教授的羅竹芳，於2020年獲得世界動物衛生組織（OIE，現改稱WOAH）頒發的傑出貢獻獎（Meritorious Award），成為臺灣首位獲此殊榮的學者。自1992年蝦白點病（White Spot Disease）爆發以來，羅竹芳於1994年投入相關研究，並在1996年建立白點病分子診斷技術平臺，完成病毒的基因定序與基因圖譜。隔年開發出水產類核酸檢測試劑後，技轉給瑞基海洋生物科技公司。如今，其推出的IQ2000™水產檢測試劑套組已在全球市場中占有約70％的分額。
蝦白點病於1990年在中國首次發現後，短短兩年間便迅速蔓延至全球各地的蝦養殖產業，造成全球產量從72.1萬噸驟降至60.9萬噸，減幅高達16%。臺灣蝦養殖業也開始受到波及後，1994年當時任職於基隆臺灣省水產試驗所所長的廖一久，眼見養殖場蝦隻因白點病大量死亡，遂召開會議。「會議後，我便與東港水產試驗分所養殖團隊合作。」羅竹芳表示，多虧東港水試所提供罹病蝦樣本與尚未發病的草蝦，才得以順利進行白點病的病徵觀察與疾病進程研究，並開始密切與中央研究院臨海工作站、臺南70池草蝦養殖戶合作以深入解析白點病暴發的機制。
白點病分子診斷技術平臺成功建立 生物安全管理成為養殖業的核心策略
羅竹芳在1994年，投入白點病研究後，毅然結束手邊所有原有計畫，從既有經驗中，一步步進行邏輯推導，儘管從無到有的歷程極為艱辛，但她更渴望挑戰未知。「如果研究只是為了發表論文，那太簡單了。」羅竹芳語氣堅定地說。她帶領學生時，也總提醒他們：「不要被科系限制自己能做什麼研究。」在她看來，做成一件事的關鍵在於能力，而能力並不受學科框架所拘束，因此沒有學不會這回事。她舉1986年自己的經驗為例，當年她申請赴美進修桿狀病毒╱昆蟲細胞真核表現載體系統的操作與應用，但國科會未批准計畫，理由是她缺乏原核生物的分子生物學背景，為何要跨越原核與真核的研究領域？於是，她決定自費30多萬元出國學習3個月。「我沒有覺得委屈，這就像商人投資一樣，我投資的是我自己，栽培自己的能力。」在此事之後，她也聽聞相關單位開始放寬出國進修的限制，讓更多沒有直接背景但有學習意願的研究人員，有機會跨領域深造，她認為自己也算是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
後續，羅竹芳在1996年建立分子診斷技術平臺的隔年，即受邀擔任世界養殖大會的特邀講者。她回憶演講完畢的那一刻，臺下聽眾全體起身鼓掌，那種震撼的場面讓她深受感動：「我以前也參加過國際會議，但從沒遇過那麼多人願意來聽我的報告。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就是要走這條路！」她因此更堅信，不要害怕投資自己或轉換跑道，只要選定方向，就要勇敢去做。
在當年的演講中，羅竹芳針對白點病無藥可醫的現況，提出以SPF蝦苗搭配生物安全管理，作為防疫與養殖操作的核心策略，為當時的全球蝦類產業指出可行的防疫方向。其後，國際病毒分類委員會於2002年正式將蝦白點病毒列為新病毒科Nimaviridae的模式物種，而羅竹芳領導的甲殼類病毒研究室也在2004年被世界動物衛生組織指定為參考實驗室，成為臺灣在國際水產疾病研究領域的重要里程碑。
蝦子永遠是疫病戰場上的敗者 建造溫棚式養殖面對多樣化挑戰
儘管投身蝦類疾病研究已逾30年，羅竹芳卻直言：「在對付白點病毒的時候，蝦子永遠是沙場的戰敗者。」她解釋，即使藥物能暫時提升蝦對白點病的抗病性，使蝦子在初期想辦法攻擊白點病毒，但白點病毒也會立刻劫用蝦子對抗病毒的武器，反過來開啟病毒自己的增殖機制，或者是削減蝦子武器的威力。因此蝦子與白點病毒交手時，永遠是沙場的戰敗者。況且，蝦類所面臨的威脅從來不只有一種疾病，而透過配種培育具抗病性的蝦種，雖可提升抗病力，卻會因能量分配至防禦機制，使生長速度受限，最終難以成為具經濟效益的品系。
「所以我一直提倡生物安全管理，那才是治本的做法。」羅竹芳強調，以臺灣地狹人稠、高密度養殖的條件來看，若能導入溫室技術，結合循環水系統發展溫棚式養殖，不僅能有效降低疾病風險，也更能因應當前氣候變化劇烈的長期挑戰。
除了溫棚式養殖可調節棚內溫度，避免高溫或寒流對蝦隻造成影響外，獨立的進水與出水系統也能降低水質污染的風險。同時，溫棚的物理結構可有效阻隔飛鳥、昆蟲及其他生物，減少細菌與病毒入侵，大幅降低各種病毒感染的可能性。而在飼養時，必須選擇引進SPF蝦苗，並規畫適宜的養殖密度與飼料管理，更能有效提升收成量，達到理想的經濟效益。
「我們成大安南校區養殖蝦種原培育中心，以及花蓮商用草蝦中心，都是以這種規格運作。」羅竹芳表示，目前安南養殖蝦種原培育中心以室內封閉水循環系統，進行種蝦生殖與幼苗孵化，並保有約10品系上的SPF草蝦家族。這些SPF蝦苗將提供給花蓮試驗場進行食用蝦及種蝦量產，並建立標準化養殖流程，以利未來大量提供給國內外草蝦養殖業使用。今（2025）年，前瞻蝦類養殖國際研發中心更與汶萊蝦類養殖國際公司簽訂長期合作計畫，並將草蝦種蝦外銷汶萊，預期進一步提升全球草蝦產量。
培育SPF蝦苗需經7代養殖選育 設立養殖集中區檢測站有助產業發展
「我們之前有送SPF蝦苗給東部的蝦苗場，但他們第二輪飼養的蝦苗就開始受污染了。」羅竹芳指出，這正凸顯生物安全管理必須落實的重要性。即便引進SPF蝦苗，如果場域環境、水質、飼料等多重因素未受控制，蝦隻仍可能染病甚至死亡。由於臺灣多數養殖場尚未達到生物安全管理的理想規範，因此從商業角度來看，引進一隻約2、3角的SPF蝦苗，百萬尾才約20萬元，相較於一對種蝦約1萬元的價格，直接購買蝦苗對養殖戶更具經濟效益，同時也可避免種蝦染病的風險。
「我們是研究單位，商業養殖3、4個月就能收成，而我們做研究則需養10～12個月。」羅竹芳以安南養殖蝦種原培育中心的SPF草蝦為例，一個家系從育成到能穩定繁殖，約需1年半的時間，要建立具有穩定遺傳特性的家族體系，通常需經過7代的養殖與選育，才能使一個草蝦品系真正穩定。
針對目前的養殖現況，羅竹芳認為臺灣養殖面積小，如能在養殖集中區設立檢測站，對養殖蝦產業的穩定發展將有很大幫助。她以向陽集團的溫室SPF蝦無毒科技養殖環境為例，其在建設初期就與前瞻蝦類養殖國際研發中心合作，建立生物安全管理流程與硬體設備。場內設置的檢驗站可進行各項檢測，如遇檢測疑慮，前瞻中心也會提供協助，進行雙邊測試比對。對於傳統養殖羅竹芳也提道：「我們也輔導過一般養殖戶的土池，最基本的建議就是要裝防鳥網。」即便不建溫棚，養殖方式仍可透過相關配備加強生物安全管理。除了防鳥網外，也可在池底飼養工作魚，協助清理蝦隻脫落的外殼或死亡蝦體，降低水質惡化的風險。
科學技術基本法為學界拓展新可能 自給自足的心態 甘願做、歡喜受
除了與國內產業界合作，令羅竹芳感到願景更進一步的，是前瞻蝦類養殖中心受益於2017年《科學技術基本法》修正公布的第6條條文。根據該條文，研究發展成果得全部或部分歸屬於執行單位所有或授權使用，不受國有財產法限制，其成果及收入可歸屬於公立學校、公立機關或公營事業者。「因為草蝦算研究發展成果，所以中心才可以銷售草蝦，由單位開發票，金流公開透明。」羅竹芳認為，科學技術基本法的修正，為學術單位開啟了一條更健全的發展道路。如同草蝦這類型的研究副產品可以販售，不僅能增加收入，也讓研究中心不只依靠補助，而能朝向經費部分自給自足的目標邁進。
「對我來說，很多事情其實都差不多，我常說頂到天，再糟的結果也不過如此。就像以前草蝦不能販售，只能內部銷毀或自行食用，那也只是無法產生經濟循環的結果，事情依然可以推行。」她笑說，這就像她的口頭禪「頂到天。」雖被外界解讀為正向的意思，但實際跟學生分享時，她會分析其中脈絡的優缺，失敗頂到天也就這樣，最大的傷害只是白點病這個全球面臨的問題無法解決。「你做了就沒事，不做就有事，因為不做事情就懸在心裡。」羅竹芳說自己之所以能培養出這種高度執行力的心態，源自童年的她對任何事都充滿好奇心，更曾在苗栗家中庭院挖出一個水池，父親雖不太開心，卻也容忍她繼續動手實作，使她從小養成親自嘗試、勇於行動的習慣。
「你就做嘛，做了不行再想辦法，再找專家！」對她而言，這種帶點玩遊戲的心態，正是從事研究時必須具備的特質，也是面對人生課題的健康心態。「愛做就得自己心甘情願，如果不心甘情願，那就不要做！」即便羅竹芳投入研究已逾40多年，看著她在前瞻蝦類養殖國際研發中心奔波，在白熾燈照映下深邃而沉穩的背影，那份希望為臺灣養殖蝦產業貢獻心力的模樣，仍持續在最前線默默奮鬥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