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萬蓓琳 攝影╱吳尚鴻
過去30年來，全球蝦產業已成長20倍，養蝦版圖早已重新洗牌，這不僅是產業競爭，更是糧食安全與國家戰略的延伸。早在80年代就培育出世界級技術的臺灣，面臨的挑戰不是追求產量，而是建立一套「能在極端氣候中呼吸的系統」，因此調整養殖環境、強化檢疫體系等多管齊下，才能尋出屬於自己的藍色利基。
當提到糧食危機時，往往會想到陸地種植的稻米、小麥或大豆等農作物生長受到影響，但在氣候變遷與地球環境受到破壞的同時，提供人類總蛋白質需求達17％的水產類糧食，其供應也逐步發生變化，根據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FAO）報告指出，2022年全球養殖水產的供應量首度超過捕撈達到50.9％，未來養殖水產重要性只會日益加大。
養殖水產成為各國主力發展方向，原因包括為了搶占外銷市場與因應糧食危機。反觀臺灣，曾有「養蝦王國」美譽，如今養殖蝦類生產每年卻只有1萬多公噸，只能供應內銷市場四分之一不到，這情況令人惋惜。
根據FAO報告指出，全球光是養殖蝦類的生產量，2022年已經將近800萬公噸，臺灣雖然地狹人稠，「但是臺灣不缺技術優勢，全球許多區域的白蝦養殖都是臺灣漁技團一手輔導起來，我們應該釐清且正視養殖蝦產業的困境，重新找到立足世界的利基點。」一輩子專研臺灣水產養殖的國立海洋大學副校長冉繁華，語重心長地說。
資料來源：漁業統計年報, 2024
30年間全球市場成長20倍他山之石得以取經根據FAO的統計，30年間全球蝦類市場成長20倍，包括南美洲厄瓜多、亞洲的印度、越南都早就為了因應環境變遷、在養蝦技術上不斷投入成為如今的養蝦大國，養蝦業成為該國/區域的亮眼產業。
10年前厄瓜多還只是中型蝦出口國，如今卻成為全球第一大蝦生產與出口國。根據厄瓜多全國水產養殖協會（CNA）統計，2024年出口量達26.7億磅（約121萬噸），出口額約60億美元，主要銷往中國、美國與歐盟。
厄瓜多不追求單位產量，讓蝦在潟湖中以浮游生物自然覓食，每平方公尺放養僅5～25尾蝦（亞洲皆超過100尾），養成期120～180天，這種少干預模式讓蝦遠離疫病。
更關鍵的是產業垂直整合，大型企業如Omarsa、Songa等將苗場－養殖－加工－出口整合以確保品質穩定。厄瓜多也是全球首個推行SSP永續蝦認證（Sustainable Shrimp Partnership）的國家，出口蝦幾乎全具ASC（Aquaculture Stewardship Council水產養殖管理委員會）環保標章。
亞洲走向高密度養殖 以量強攻市場
與厄瓜多的自然主義截然不同，亞洲則是走向高密度養殖。印度安得拉邦沿岸一望無際的蝦池，每平方公尺放養200尾，白蝦平均90天收成，全年可養兩批。根據MPEDA（印度海產品出口發展局）資料，2023年印度養殖蝦產量約116萬噸，其中出口62.5萬噸，是美國市場的最大供應國。但因密度高，病毒傳播速度極快，需持續投藥、換水、加曝氣，高產值也讓環境增加負擔。
越南則在高密度與生態間尋求折衷。湄公河三角洲同時發展白蝦高密度養殖與黑虎蝦（P. monodon）稻蝦、林蝦混養。2024年越南蝦產量110.7萬噸，其中白蝦約79.9萬噸。
越南政府鼓勵「一田兩用」：在稻田休耕期或在紅樹林下低密度放養黑虎蝦。因面積廣大，此模式兼顧出口收益與生態永續，讓越南蝦在日本、歐盟市場具差異化優勢。
中國是全球最大水產養殖國，2023年白蝦產量估計約223萬噸，約占全球三分之一，但以內銷為主。中國的養殖模式以高密度土池為主，近年開始逐步導入智慧水質監控、循環水系統RAS（Recirculating Aquaculture Systems），但因土地長期鹽化、水體污染與病害頻繁，單位收益不高。
印尼是亞洲第四大蝦生產國，2023年養殖蝦類年產量約3 0萬公噸。當地政府積極施行「養蝦振興計畫」，預估2025年產量將提升至50萬噸。印尼的養殖模式介於厄瓜多與印度之間：密度中高，但注重水質管理與分區養殖；技術多由日本與臺灣輸入；主要市場為美國、日本與中國。
臺灣重建新養殖對策撐過逆境 再尋蝦養殖產業立足點
臺灣目前每年白蝦養殖面積約2,000公頃，年產量約1萬至1.5萬噸，以內銷為主。雖然規模不大，農業部漁業署養殖漁業組副組長林緣珠指出，「目前臺灣在養殖技術上已經展現多樣化：有的養殖場採用封閉式循環水系統RAS，有的導入智慧監系統測與自動化系統，有的則搭配太陽能與雨水回收系統，朝永續養殖邁進。」
從2020年到2025年，海洋大學在內的多所學校，共計輔導了254戶次漁民，從累積的數據資料中，參與計畫的研究員杜健瑋分析，「臺灣整體養殖成果並不理想，尤其是西南沿海地區。」在臺灣西南部魚塭，約八成為魚蝦混養型態，「普遍面臨病害多發、水源共用、池底土質老化的問題。我們特別挑選了一些蝦類專養戶進行長期觀察與輔導，希望以科學化數據與實際成果，向混養漁民證明—單養並非冒險，而是一條更穩定的出路。」
從歷史經驗中，冉繁華指出影響蝦農成敗的四大面向：
1、品質與環境（約占35%影響）
這是最關鍵的基礎。水源的鹽度變化、供水結構與抽水方式，決定蝦池能否穩定。靠海的漁場還能抽取乾淨海水；但介於內陸與沿岸之間、無法直接抽海水的區域，就最難管理。他們的池子往往必須從排水溝渠取水，水質鹽度不穩，一旦極端氣候來襲，雨量劇烈、鹽度驟降，全池蝦子幾乎瞬間死亡。
2、疾病面（約占15%）
疾病雖然致命，但多半是環境問題的結果。近年全球養蝦業備受「對蝦肝胰腺微孢子蟲」（EHP）困擾，檢出率高達七成以上，臺灣也難置身事外。當蝦體感染後，吸收效率下降、免疫力減弱，就容易再合併乳菌症等疾病。這些都是「環境菌」，並非外來感染，而是養殖密度高、體質弱造成的結果。
3、管理面（約占15%）
出乎意外的是，管理面的影響反而不大，冉繁華指出，「許多漁民在水質管理上已經很專業，水中氨氮、亞硝酸鹽、溶氧等數據都能維持穩定，但問題在於池底管理與氧化處理仍不到位。」不少養殖戶雖會清池，卻沒做到每次放養前都「翻攪、曝曬、調整pH值。池底未充分氧化就埋下病原風險。」
4、 極端氣候與系統風險（約占35%影響）
根據統計，往年天災集中在每年5～9月，近2年延長到11月，正是極端氣候的警訊，颱風、豪雨、鹽度劇變，讓原本穩定的水體系統瞬間崩潰，有獨立水源的養殖區才能撐過逆境，如宜蘭南澳及臺東沿海靠海區域，能即時引海水調節鹽度，但在西南沿岸1.5公里內陸的區域則無法調節，往往成為首波犧牲者。
冉繁華說，從調查研究來看，超過85%的失敗來自於環境與病原的交互影響，「蝦農不是不會養，而是整個系統沒留呼吸的空間，臺灣蝦業不能只靠技術研發或短期補助。我們需要從水源管理出發、建立區域獨立水系、調整密度與養殖節奏、並結合氣候預警系統，打造韌性養殖體系。」
製圖/陳怡蒨
全球病害肆虐 技術升級即是臺灣翻轉利基點
過去10年，東南亞與中國大陸憑藉低成本、高密度養殖主導出口市場，但隨著EHP疫情蔓延，他們原本80～100天的養殖週期被迫拉長至150天以上，使得「低價高量」的模式逐漸崩潰，再加上飼料成本飆升，不少蝦農被迫退場，冉繁華說，「這是臺灣抓住這個暫時的利基點最好時機。」
杜健瑋指出，東南亞大型蝦場多採高能耗的「直線式水車系統」，10幾臺水車排成一列，維持高速流動與高密度養殖；臺灣多為「2～3水車的對流式循環」，水體交換率不足，氧氣分布不均，導致在高密度養殖下風險極高。以南澳黃孟濱為例，他在每個池子配置8～10臺水車，並設中軸攪流，維持水中溶氧高於7 mg/L，「這樣的細節，正是成功與失敗的分水嶺。」
要讓臺灣蝦類重新出口國際，國際驗證是不可避免的步驟，包括ISO、Global GAP（前EuroGAP）、BAP（最佳水產養殖認證）等制度，已成為全球主要買家的信賴依據。海洋大學也有輔導汶萊的養殖場，其在取得ISO與 GlobalGAP三顆星認證後，加工廠得以進入國際供應鏈，出口市場自然打開。
國際認證費用非常高昂，以BAP四顆星認證來說，動輒300～400萬元新臺幣，不過在嘉義地區的漁民已經透過集團聯盟方式獲得認證，以共同負擔成本、共享品牌的方式，成功埋下進軍國際市場的伏筆。
養殖產業不只是經濟問題 也是一種國家策略
當各國將水產視為糧食安全的一環時，臺灣更不能忽視海洋產業的戰略價值。因此，包括海洋大學在內四所學校，已與水產試驗所東港蝦藻類種原庫合作「蝦類數位育種計畫」，冉繁華指出，計畫結合了基因檢測、生長數據與AI建模，目標是建立「可量化、可追蹤」的蝦苗選育系統。未來可以根據地區水質、溫度與疾病風險，精準配對最合適的蝦品種，降低環境與病原造成的養殖風險。
極端氣候是無法避免的，但臺灣可以推動「韌性漁業」：讓系統更有韌性，未來的方向是「與風險共存」，因此設施型漁業是其中一個關鍵，包括半遮蔽、遮陽、控溫或是結合再生能源的「漁電共生」設計，冉繁華說，「重點不是漁電好或壞，而是設計是否符合生物需求、是否以養殖為本，思維正確，能源、環境、產業三者就能共生。」
製圖/陳怡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