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Casca／攝影 林韋言
天赦庄，座落嘉義縣溪口鄉，被稻浪環抱的小聚落。這裡不產竹，卻曾有近千人以竹編為業，憑藉一雙雙巧手，造就享譽全臺的竹編王國。蔬果籃、雞籠、竹桌椅……強韌耐用的竹編用品，相伴臺灣人的日常起居，見證蔬果出口榮景，但難敵被紙箱、塑膠取代的命運。走過半世紀輝煌，「新日益竹器」是當地碩果僅存的竹編工廠，為老技藝注入新靈魂，創造需求、開拓市場，延續竹件在生活裡的存在價值，凋零中的產業，才有機會回血續命。
涼風拂過翠綠稻田，吹進堆疊竹材與竹件半成品的新日益竹器加工廠。偌大廠房，只有兩位司阜埋頭趕工，竹藝師蔡家榆打開噴槍，燒烤竹片表面，待纖維烤軟，她俐落一扳，將竹片彎成合適角度，浸入冷水定型。動作一氣呵成，空氣裡瀰漫清新竹香。
看似簡單的動作，是積累三十年的硬底子工夫。蔡家榆編過竹籠、竹籃等各式竹器皿，如今她的工作桌，立著形似半身胸像的「將爺架」。這是神將人偶的骨架，堅韌的竹構，能撐起頗具份量的威武裝束；相對輕巧的材質，在遶境活動中減輕操偶師負擔。即便竹編器物淡出常民生活，竹材仍以低調卻不可或缺的姿態，在民俗活動中與神同行。
牛車運竹，單騎百里賣雞罩
工廠一隅擺著雅致竹桌椅，嘉義縣崙尾天赦竹編發展協會總幹事蔡世緯，招呼我們入座。五十七歲的他，是竹編世家第三代、新日益竹器第二代接班人，天赦庄竹編產業的來由，得從他祖父蔡居足說起。
在民國初年的溪口鄉，枝節生刺，能防風、防盜的刺竹，是隨手可得的竹管厝建材。刺竹皮粗肉厚，是可靠的主結構，只是莖幹不夠挺直，不適合施作門窗框與屋頂。竹管厝藝師蔡居足透過朋友引介，在鄰近的嘉義縣梅山鄉覓得輕盈筆直的桂竹，與刺竹相互搭配。
說是鄰近，蔡居足每趟駕牛車上山運竹，來回得花上六天六夜。得來不易的竹材，除了蓋房子，也賣給居民製作竹編用品。桂竹的彈性、韌性俱佳，是竹編好材料，人們從農暇時的副業做到本業，投入者愈來愈多，為天赦庄竹編手藝打開知名度。
把產品賣出去，又是趟上山下海長征。彼時雞罩（圈雞的罩子）熱銷，小販在鐵馬前後捆滿大大小小雞罩，只露出一顆頭，沿途叫賣。鎖定山線市場者，直攻海拔三百多公尺的白河關子嶺聚落；經營海線買家者，向嘉義布袋進發。蔡世緯說，小販約莫午夜十二點啟程，「騎到布袋剛好天亮，再一路賣回溪口。」單騎夜行百里，啥物攏毋驚，只怕賣不完，「所以離家愈近，價格愈低。」務求在返抵家門前完售。
從子彈到蔬菜都能裝，竹籠王國的黃金年代
蔡世緯的童年，正逢臺灣經濟起飛的一九六○年代。人們不再自己養雞，對竹編製品的需求卻有增無減。為取得公家機關的竹籠訂單，他父親成立竹編工廠，接國防部、公賣局與臺鹽標案，扎實的手編竹籠，裝載剛做好的滾燙子彈、瓶裝汽水與鹽巴。來到臺灣蔬果外銷黃金期，滿載高麗菜、大白菜的「外銷籠」，與臺灣蔬果航向國際。
全盛時期，全臺約九成竹籠產自天赦庄，大訂單一來，天赦庄竹編工廠總動員，司阜忙到沒空闔眼，還得請隔壁庄幫忙代工。高工時換得高報酬，蔡世緯記得，那時全民月均薪一、兩千元，天赦庄民一家五口火力全開，就能靠竹編月入兩、三萬。
向外輸出，內需也強勁。竹編蔬果籠通風、耐摔、耐潮溼，蔬果交易量最大的西螺果菜市場曾是重要客源。呼應庄名意涵「平安」，竹編手藝帶動天赦庄發展，還讓周邊聚落雨露均霑，近千人口憑一技在身，安身立命。
拚經濟之餘，也要與環境共好。蔡世緯表示，竹農取材有其堅持，伐竹口訣「存三去四不留七」，意思是三年生竹子還未長成，保留不砍。四年生竹子已成材，最宜運用。七年生老竹需疏伐，給新筍生長空間，維持竹林生命力。
守住最後的老字號竹編工廠
來到「臺灣錢、淹腳目」的一九九○年代，嘉義竹林面積，在土地開發與精緻農業轉型下大幅縮水。一九九四年，當蔡世緯的女兒蔡宜縈出生，天赦庄能看到竹子的地方，只剩自家工廠。工廠角落有張老照片，還在讀國小的蔡宜縈與哥哥們坐在竹籠裡，幫大人綁鐵線。菜籃是許多天赦庄孩子的搖籃，小朋友身手靈巧，做起細活的速度甚至比司阜快。只是攝影師按下快門那時，紙箱、塑膠已大量取代竹籠，勞力密集工作也不再吸引年輕人。蔡世緯發現，全天赦庄十二家竹編工廠，關到剩他們一家。
「我那時三十多歲，心想難道人生就這樣了嗎？」蔡世緯接受岳父建議開火雞養殖場。無心插柳的斜槓事業，竟讓他成為臺灣數一數二的火雞肉供應商，年銷四萬隻火雞，儼然嘉義火雞大王。太太勸他收掉竹編廠，但充滿家族與地方記憶的工廠，哪捨得說關就關？眼見竹件需求仍在，加上衣錦還鄉的童年玩伴提議一同保留文化資產，二○一二年，他以竹編廠作為「竹編發展協會」基地，盼延續技藝、培育人才。
缺新血、缺物料、缺通路，環環相扣的產業困境
傳承談何容易，第一個現實是缺乏新血。蔡世緯說，竹編有「選、剖、燒、折、編、綁」六道工序，光是剖竹基本功，就得磨練至少三個月。燒竹更是門仰賴經驗與手感的絕活，每根竹子的厚薄與含水量不同，火候不足，塑型時易斷，烤過頭則會燒起來。藝師得在沒空調的工廠挨著火爐做事，還得全身包緊，以防被竹屑等「暗器」刺傷。從學徒到出師，歷時至少三年。工廠曾有大學生進駐實習，也申請過多元就業方案，但人員缺乏長期學習動機，案子一結，人力隨之流失。
「不能怪他們，臺灣竹工藝缺乏通路，看不到未來。」蔡世緯說，現在坊間竹製品多來自東南亞，即便臺灣藝師的技巧更勝好幾籌，但價格為王，多數消費者掂量的是荷包，不是產地。
市場需求萎縮，連原物料都要斷鏈。如今梅山已大幅轉作咖啡、茶等精緻農業，新日益改向桃竹苗採購竹材，「從前竹農把竹片賣給竹編廠，竹肉外銷到日本做竹簾，或在臺灣加工做香腳、牙籤，整根竹物盡其用。現在竹肉外銷不多了，廟宇提倡減香，牙籤變成塑膠製，上游單獨生產竹片不划算，要嘛不賣，要嘛賣很貴，我們得連帶提高售價，消費者不見得買單。」
需求在，產業便不會消失
現在的新日益竹器只有三名常駐司阜，年紀最長的蔡金童八十一歲，蔡世緯是中生代代表，四十六歲蔡家榆最年輕。COVID-19疫情期間，火雞雛蛋無法進口，蔡世緯的火雞場轉型蛋雞場，現交給兒子們經營，他的四個小孩，只有蔡宜縈投入竹編。雖在竹器工廠長大，蔡宜縈自認還是學徒，「我了解這個產業，但真要我下去做（傳統竹編），我無法從頭做到尾。」企管系畢業的她，擅長搭起產業與市場間的橋樑。從前端鄉土教育做起，讓孩子透過簡單DIY認識竹編，進而產生興趣。也與大學產品設計系合作，結合金屬等異材質，製作杯墊、咖啡濾杯架。她亦運用金工技法，以竹條細編精緻的耳環，昔日耆老騎鐵馬叫賣雞罩，如今她扛飾品到市集擺攤、用短影音介紹竹工藝，目的都是讓在地竹編被看見。
兩年前開始，客人委製的將爺架成為工廠大宗且穩定的訂單來源，只要能力所及，新日益竹器很樂意接受客製化訂單。濾豆漿用的漏斗、熱氣球竹籃，飯店文創伴手禮⋯⋯日前還有溪口出生的華岡藝校學生訂製三米高竹編雞罩，用於畢業公演。舞臺上，雞罩是澎裙、高塔，也是牢籠與社會框架，作為女性處境的多重隱喻，開啟與翻轉傳統物件新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