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洪崇德
嘉義人,淡江大學中文碩士。然詩社社員,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淡江大學微光現代詩社創社社長。曾獲2020 年優秀青年詩人獎,現返鄉作為中埔鄉青農。
從城市白領到新手青農,洪崇德轉行從農並不浪漫——土地難尋、技術難學、人脈難建。起初為了幫退休的父親整理果園,沒想到在反覆的勞動裡找到久違的平靜。從不懂「摘心」與「側芽」,到最終選定作物,耕種是一趟在失敗與試驗中成長的路。如今,在番石榴定植一年後,洪崇德以「果園公園化」,讓田間更友善自然,也將內心的浪漫與務實在土地上落腳。從農不是退路,而是另一種歸途。
轉行從農有三個難處:土地取得困難、欠缺規模化管理的生產技術,以及缺乏人脈。定植一年有餘,我還在生產端沉潛。
進入農業的契機,是對坐辦公室及大城市破碎的生活節奏滿懷倦怠,選擇按下職涯暫停鍵。父親退休幾年,看不慣我賦閒在家,要我幫他整理田間。沒想到做著做著就身心舒泰:不再感覺每天像小白鼠跑滾輪般空轉(即使田裡的工作同樣永無盡頭……)、不用太頻繁地與人互動。
從農的理想與實際 農民想賺錢得像企業般經營
農業有大量簡單且重複的動作、大量出汗,有些人覺得辛苦或枯燥無聊,但能夠放空腦袋去專心致志的勞動,要求自己在一段時間內專心做好幾件事情,做完看看時間,再加把勁到天黑,就心安理得地回家洗澡。日復一日。這樣的體感讓我很快樂。
我認識一些對農業同樣滿懷熱忱的同輩人,不乏有實作經驗的農家子弟,卻在土地取得上屢屢碰壁。土地的買賣成本高昂,小農想租地則仰賴人脈機緣,於是想做的不一定有合適的地,家裡有地的不一定想接。
我雖然因為祖輩留給父親一塊地,而不用擔心土地取得,但還是要面對靈魂拷問:你真的想做農業嗎?這個問題家人問過我無數次。我有時後悔,想一想初衷還是要堅持。
十幾年前曾被父親問是否有意接手?毫不猶豫拒絕了。現在不忍七旬老父獨守田園,與其有朝一日看這塊地轉手或荒蕪,不如捲起袖子撩下去,連結土地,做心安理得又有認同感的工作。
理想再豐滿,終究要面對現實的骨感。今時今日的農業早不是愛拚就會贏、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反而更看重以產銷為核心的經營管理。不會種會死,會種不會賣,或盈虧沒算好也只賺來一身勞損。
想賺錢的農民除了勞力,還得像一個企業主般思考。如何以農業機械、建構溫網室或添購設備來省工?這些效益要多久才能回本?對於只有玩票性質,自己種過一些香草的我,這些問題顯然過於龐大。
從日常作業開始學起 腳踏實地的耕種四分地
向前輩或專家學者請益時,他們往往會問的第一句話是:「你種什麼?」經父親提點,才知道其中大有學問。從作物特性去因地制宜的調整,方能事半功倍。
新手入門,大概只有除草不會做錯。其他日常作業,如灌溉施肥、枝條修剪、疏果等,都要放掉那些虛無飄渺的「感覺」,從零學起。至於更進階的――我看了許多網路上的「成功經驗」,卻做不起來。隱約覺得漏掉什麼重要的環節。
起初到臉書社團爬文,常看到新進農友或種興趣的人發照片想請人隔空抓藥,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熱情滿滿,卻難以判斷真偽。我當然也不會更高明。專業知識上的不足,讓我剛開始連「摘心」、「側芽」都有看沒有懂,更遑論肥料配比及病蟲害管理,只能虛心求教鄰田大哥。
有次父親請了幾名國立嘉義大學的學生來果園裡幫忙,敲敲打打兩個小時不到就高歌離席,他們連汗都沒流,便完成我一星期的工作量。當下感覺很挫敗,我願意努力,工作效率卻與專門從事農業的人差那麼多。
與一些農友聊過,才發現都是這樣的――起初沒弄懂農業知識,就一頭熱地胡搞瞎搞。熟悉後考慮作物特性去因地制宜。一旦上手了,又發現都做不快。苦候收成,內心煎熬。這好像是新進農民必經的洗禮。
父親本考慮在退休後頤養性情,將山腳下4分平地滿植桂花、臺灣鳳仙花、清水圓柏與誘蝶植物。若我想以這塊地謀生,勢必要經歷轉型陣痛。
天氣變化成為青農的地獄開局 繼承家業還須跨越溝通藩籬
我曾在小規模清園後嘗試露天栽種小番茄、小黃瓜、南瓜與草莓,並很快體會缺工和病蟲害的影響。小番茄起初種得還不錯,直到晚疫病爆發,一個人顧不來;南瓜跟小黃瓜先受白粉病侵襲,很快又有銀葉粉蝨傳遞病毒病,自己又不夠了解刀具消毒導致瘋欉(作物感染病毒病害的俗稱)。至於天不照甲子的冬季高溫、夏季熱傷害或瞬間強降雨等氣候異常,既讓依靠經驗的老農夫為難,同樣是新手農民的地獄開局。
父子倆在作物選擇上討論很久,最後選擇了津紅番石榴。雖然修剪套袋費工,保持原有的高畦不必太擔心排水,管理果樹可能也較符合我的各種條件。
這個時期才知道,一直看別人怎麼種才會成功,不去考慮自己的環境特性就是成功經驗難以複製的原因。專業農可能覺得「江湖一點訣」不必刻意提及,半路出家的我,卻必須打破砂鍋問到底,遇到問題就反覆問「為什麼?」
種什麼作物,看似是半路出家的人才要煩惱的,那麼繼承家業的農民呢?坦白說,父母走出的坦途也不一定適合子女。青農「回家幫忙」背後的世代差異舉凡農法變更、作物或工作方式改變,甚至是對投資設備設施的看法與老一輩不同,都時有所聞。而我家的果園,是父親對原本打理、種下的植株不忍放棄,乾脆父子劃分楚河漢界,兩人各自努力。
父親將慣行農法視作缺乏人力的出路。他總是務實地噴灑除草劑、使用抑草蓆,透過控制邏輯回應種種不確定性。我雖不曾敵視農藥與化肥,卻過分陶醉於親力親為的農家樂,面對田間雜樹或禾本科雜草反覆做到心累。終於認清缺工無解,才摸摸鼻子扛起噴藥桶。
從認識青農到成為青農 以果園公園化概念走出新路
這個時代若非承繼家業或讀農校的,選擇從農的青年人並不是很多。努力結交同行的朋友,不只可以相互理解,還能解決很多「不知道怎麼辦」的問題。特別是像我這樣沒有相關背景及知識的人。
從小在嘉義市長大,到嘉義縣中埔鄉的田地工作有點像人到異鄉。即令這塊地與交通路線我並不陌生,卻更接近於工作場所。每天來工作,結束了就離開,缺乏在地連結。
經父親朋友介紹後加入青農聯誼會,起初在互相熟悉(說不定還一起長大)的農民裡像個局外人,更不習慣大家常以村為單位聊到的地名、集合點不一定google得到。不過青農們性格直爽,一同做事過幾次,很快能獲得認同。慢慢對本鄉從農能獲得的資源及渠道有一種接軌感。
具體而言,雖然作物不同(中埔鄉的木耳產業相當興盛,木瓜及絲瓜農也很多,種植番石榴的人較少。)同一區域的農民常會有類似的問題。例如農忙期需要幫手、農產品銷售通路,或農業政策如從農準備金及各項補助如何準備?災損該如何處理?有問題找得到人問,這些人還是實際解決過問題的人,讓我少繞很多冤枉路。
津紅番石榴定植1年,還在顧栽階段,沒有足夠產量去銷售實在很難受,有時和其他農友聊起不免長吁短嘆。那些同樣半路出家,熬了幾年出頭的農友總會說:不要急。大家都是一樣的。為補充專業知識,我報名農民學院課程去各農業單位上課。剛開始提問時說還沒想好要種什麼,其實是怕問題太天兵,人家會說想種芭樂連這個都不知道?後來想想這樣不行,才厚著臉皮去勇敢提問。知識跟實作經驗累積下來,開始能聽懂農友的分享,更確定自己想要什麼。
定植一年來我參考「果園公園化」的概念,種心葉水薄荷作為地皮。我從高雄農業改良場的果樹班課程學到,可以將雜草抑制蓆中間開一道種滿心葉水薄荷,透過澆水長開後再反捲抑草蓆,直到心葉水薄荷徹底覆蓋。
養草皮的過程很漫長,還要清理強勢雜草。不過工作時有樹有草有香味,稍具規模後的五官感受很愉快。淺根性的心葉水薄荷雖無法開拓出更豐富的土壤孔隙,仍抓緊表土,增加了對抗極端氣候的能力。有趣的是,不知道是否味道太強烈?原先於田區肆虐的琉璃蟻窩漸漸絕跡,甚至還開始出現瓢蟲與螳螂的蹤跡。
農業是很結果論的產業,不管說得天花亂墜,都是做出成績才有底氣。真正走上這條路後,我開始在社群媒體記錄從農點滴。雖然還不能量產,朋友們看到你是玩真的,會開始私訊要支持,以往的交友圈成為產地直銷的潛在客戶,而人生彷彿開了一盞全新的窗,當所有浪漫與務實都有一塊土地可安放,我知道此後的風景將不再相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