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攝影 張曼娟
深夜滑手機在工作夥伴Wendy的臉書上,看見她分享了雲林縣莿桐鄉即將直播開賣農產品的訊息。如果是開賣名牌奢侈品,我通常直接略過,然而農產品總是能吸引我的眼球,於是認真盯著看,沒多久就有個好物撞上我心,是蒜頭。我感覺精氣神已俱足,蓄勢待發,等不及天亮便傳送訊息給Wendy:「我要蒜頭,請幫我訂兩盒。」Wendy也回覆得很快:「一盒是一年份的喔,妳要兩盒嗎?」家裡廚房要一盒,小學堂員工廚房要一盒,我還嫌不夠呢,一般人一年的量,我可能只能用半年。
別人是飯量大、酒量大,而我,是蒜量大。這應該是家傳的吧。我家只要煮飯就會飄出蒜味,小韭菜上市的春天,一大早就聽見砧板上剁餡的聲音,父母親各司其職,一個擀皮,一個調餡料,一顆顆個頭形狀整齊劃一的韭菜餃子就排好隊,準備下鍋了。別人家吃餃子要搭配滷味,我家吃餃子,要幫父親剝好光滑瑩白的蒜頭兩粒,放在小碟子裡。他吃一口餃子,啃一塊蒜頭,吃得無比滿意。而韭菜混合著蒜頭的氣味,真是深刻又獨特。「臭!」母親一針見血的說:「連流出來的汗都是臭的。」這個評論其實很公允,但並不能遏阻父親的蒜癮。不只是吃餃子,吃炸醬麵的時候,他會拿一根小黃瓜和兩顆蒜頭做為配菜,咬一口黃瓜、一口蒜,唏哩呼嚕的一大口炸醬麵,嚼得好香。雖然看著令人羨慕,但我無法見賢思齊。
小時候父親的朋友會來家裡吃餃子,幾個大男人一起吃蒜頭的勁道真的太強了,我們這些孩子只能屏住呼吸。「來來來,你們也吃一口,吃了蒜就不覺得臭了。」邱叔叔笑嘻嘻對我們說。這是真的,不想忍受被蒜臭襲擊的最好方法,便是一起吃蒜。
除了餃子和炸醬麵,我家的廚房有一百種吃蒜的方式。白切肉的沾醬當然是蒜泥醬,而我家吃白切雞的沾醬也是蒜泥,成年後認識了客家朋友,才知道白切雞沾桔醬原來這麼好吃。炎熱的夏季食慾不佳,母親會做凍茄子,將肥碩的茄子切成五公分條狀,放進電鍋蒸熟,而後將茄肉裡的水分擠壓出來,置於冰箱冷藏三小時以上。食用前免不了調製蒜泥醬,先用擀麵棍在一隻粗碗中擊碎三顆蒜頭成泥狀,而後加入醬油、醋和一點糖均勻攪拌,澆在茄子上。雖然父親總說,蒜泥醬澆上茄子若不立刻吃完會出水,還是沾著吃比較好,但沒人聽他的,蒸透又冰鎮的茄子,冰涼柔軟的口感,兩三下就被掃蕩得盤底朝天,哪有吃不完的可能?
莿桐鄉的蒜頭寄來時,我立刻開箱觀賞,果然一球球的很飽滿,不像我在市場買的蒜頭,不是乾扁了就是發霉了,吃一半丟一半。點數著差不多有三十幾球,我在心裡盤算著,如果是要炒菜或燉肉或燒魚的話,春天的蒜應該是可以撐到年末,但若是要煮蒜頭雞或是肉骨茶,那可就消耗得很快了。我像個守財奴那樣的,守著我的春天新蒜。
作者 張曼娟
中文博士與文學作家,悠遊於古典與現代之間。近年以中年三部曲,開創中年書寫新座標。喜歡旅行、料理、觀察、發呆。最新飲食散文《多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