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李怡欣/攝影 李維尼
照片提供 LALABAN 新社香蕉絲工坊
沿臺十一線南下進入花蓮縣豐濱鄉,看到臨海的梯田,就代表來到了以噶瑪蘭族為大宗的新社部落。還沒走進漆成海藍色的「LALABAN新社香蕉絲工坊」,便看到路邊有幾棵香蕉樹,出來迎接我們的工藝師潘靜英說,噶瑪蘭人到哪裡都會種香蕉樹:「我們噶瑪蘭的香蕉樹不只種來採香蕉吃,整棵香蕉樹都可以利用:它的葉子可以包食物或放祭品,乾燥後是阿嬤驅除病魔的法器,莖幹中間的香蕉芯可以涼拌或煮湯,當然還有我們的香蕉絲工藝。」
「等等我們就要砍香蕉樹了,請祖靈保佑一切順利。」在比人高的香蕉樹前,耆老摘蕉葉盛裝菸酒、檳榔作為祭品,以噶瑪蘭語祭告祖靈,也對香蕉樹說:「對不起,雖然祢還沒成熟,但我還是要把祢砍下來織布做衣服。」潘靜英記得以前一定要完成paspaw* 祈福儀式,才能砍下第一棵香蕉樹。
* 特指以酒或祭品在特定時間與地點敬獻給祖靈的儀式。
不簡單的香蕉絲
從四月到九月,只要陽光燦爛,就是處理香蕉絲的好日子。工坊唯一壯丁阿山哥(張春山)介紹,香蕉絲一定要取自臺灣主要食用的「北蕉」,而且要在還沒開花結果的時候砍下,纖維才足夠柔韌。他剝開包裹莖幹的葉鞘,撕下薄透的紫紅色外皮給我們看,「上面細細的纖維就是香蕉絲啦!」
但取香蕉絲可沒這麼簡單,因為葉鞘的水分、澱粉、果膠會影響品質,甚至讓線材發霉,必須用刀背把皮上的雜質刮乾淨,但太用力又會把纖維刮斷,需要拿捏力氣與巧勁。處理好的香蕉纖維要鋪在地上,做日光浴一到兩天將顏色漂白,再泡水洗掉剩下的雜質並增強韌性,才能晾起來準備分線。
阿山哥用細針挑出香蕉纖維的線頭,分奇偶數線往反向拉開,線與線之間以平結接起,纏成一顆顆香蕉絲線球。阿山哥補充:「刮絲的時候也會先分好經緯線,比較強韌的葉鞘兩側纖維當經線,中間當緯線,用不同顏色的繩子綁起來做區分。」
阿山哥說,工坊每年大概要刮三百棵香蕉樹,不過去年颱風太多、香蕉受損嚴重,過了一個多月還刮不到三十棵,他可能得多跑幾個地方找香蕉樹。但工藝師可沒閒著,她們正將香蕉絲依織品的圖紋跟長度整經,準備上機編織。香蕉絲的原色呈淡淡的黃褐色,其他顏色則以福木、薯榔、檳榔子、藍草等天然植物染成。細看織到一半的布,發現紋理之間藏著少許微小的結,工藝師潘靜英說:「香蕉絲還是比其他線材脆弱一點,如果在織布的時候斷掉,就要找到斷掉的地方重新接起來。」加上香蕉絲是扁線,容易有經緯疏密不一的情形,因此織布時需以刀棒小心將經緯線打緊,織好的布還要用圓棒或陶杯順著經線來回滾過,讓布面軟化且更平整。
聽香蕉絲織布的難,不禁好奇一條布要織多久時間?潘靜英笑說:「一天能織到十公分就不錯了,一公尺長的香蕉布可能要織兩、三個月才能下機。」這麼麻煩,為何堅持用香蕉絲編織?或許因為她們織的不只是布,更是一段失而復得的噶瑪蘭記憶。
失而復得的技藝
噶瑪蘭(kavalan)的本意是「平原的人類」,他們原本在蘭陽平原生活,因十八到十九世紀漢人占地開墾而大量往南遷徙,新社部落則是一八七八年加禮宛事件後流離至花東海岸重建的聚落,噶瑪蘭語「pateRungan」指「船停泊靠岸之地」。大部分噶瑪蘭人在離散、與其他族群混居的過程遺失了自身的文化,但主要為噶瑪蘭人的新社部落,一直保有自己的語言與祭儀,潘靜英說:「我們在外面會跟撒奇萊雅族和阿美族講他們的語言,回家還是講閩南語跟噶瑪蘭語。」
據清代《噶瑪蘭廳志》的記載,噶瑪蘭人在宜蘭生活時即有精湛的織布技藝,苧麻、黃麻、單葉鹹草、樹皮、棉毛等材質都可以用來編織,其中香蕉絲因為輕巧透氣,用來織成米袋、蓑衣、背袋等各式各樣的日常織品。
噶瑪蘭人來到新社部落早期仍用香蕉絲編織,一九六八年臺十一線開通後卻出現二、三十年的斷層。潘靜英回憶:「我小時候這裡沒有路也沒有電,生活用品都要自己做,以前族人會在農忙過後取香蕉絲編織,臺十一線通車後很多年輕人外流,外面的東西進來,香蕉絲就沒有人做了。」
重新注意到香蕉絲工藝的,是族人稱「偕媽媽」的國寶藝師嚴玉英。一九八七年她先生偕萬來推動復名運動,卻找不到噶瑪蘭的傳統服飾,只能以黑底滾白邊的漢式服裝暫代。他們至宜蘭尋訪祖居地時,從耆老口中聽聞以前噶瑪蘭人有香蕉絲做的衣服,而且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穿。這個契機讓嚴玉英拜訪部落耆老潘烏吉(ibay)、朱阿比(abi)、潘阿玉(ayok)等人,她們找出塵封的「地織機」,憑藉過往的印象一點一點尋回香蕉絲技藝並傳授族人。噶瑪蘭在二○○二年正名為原住民第十一族,三年後成立香蕉絲工坊,潘靜英說噶瑪蘭能夠復名成功,別人沒有的香蕉絲工藝是關鍵之一。
從傳統族服到織物風景
工坊二樓像是一座微型博物館,展示香蕉絲的工藝及文創商品,其中一條紅藍相接的圖紋布特別醒目,經潘靜英解謎才知道布上織有聚落、有稻田、有硨磲貝及螃蟹等,蘊含噶瑪蘭半農半漁生活的九種圖紋,其中雙菱形的船槳紋更是噶瑪蘭獨有。關於這些織紋是怎麼找到的,得把噶瑪蘭尋找傳統服飾的故事繼續說下去。
二○○一年「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的「馬偕博士收藏台灣原住民文物」特展,展出一件十九世紀末收藏的噶瑪蘭女子禮裙標本。在穿著多年黑白衣服之後,終於看到傳說中有華麗織紋與珠飾的彩色族服,噶瑪蘭人大為振奮,嚴玉英的大女兒偕淑月立志一定要學會織布,把這件裙子復織起來。然而當時噶瑪蘭族的整經器及複雜的編織技法已經失傳,只剩下入門的平織法,偕淑月靠著拜師及自行鑽研,加上已經過世的臺大人類學系教授胡家瑜,二○一一年前往加拿大拍回原件圖紋,經過超過十年的努力,才將衣服完整復織,噶瑪蘭人總算有了彩色的族服。
這些噶瑪蘭的故事,都成了香蕉絲工坊設計文創商品的靈感:古早裝稻穀的袋子縮小成了環保提袋;傳統圖紋織進香蕉絲名片夾、錢包上。二〇二四年巴黎奧運,工坊替臺灣選手趕工近一百八十雙香蕉絲鞋面,以噶瑪蘭海龜紋祝福選手載譽歸來;更將山海、梯田等新社地景納入設計中,潘靜英拿起一把圓扇與我們分享:「這三角形就是我們的lalaban山,早期噶瑪蘭剛來的時候沒有燈,夜晚從海上就是認最高的lalaban山回到部落。」
不能沒有香蕉絲
利用香蕉纖維編織,是環太平洋民族傳統的智慧,雖然菲律賓與沖繩等地仍會取香蕉纖維作為織材,但前者已經發展成混紡的工業化模式。潘靜英二○一四年時跟工坊一起去沖繩參訪大宜味村的「喜如嘉芭蕉布會館」,「他們取絲的方式是用木灰水把香蕉纖維煮軟,再捻成粗細一致的線條,我們是把纖維晒乾就直接分線。」潘靜英補充,大部分的香蕉纖維都從馬尼拉麻蕉等果實不能吃的纖維蕉提取,只有新社部落是從食用的北蕉取纖,臺灣香蕉絲工藝光是取材就與眾不同。
新社香蕉絲工坊目前有五位工藝師,除了潘靜英是噶瑪蘭人之外,還有阿美族、泰雅族與嫁來新社部落的越南新住民工藝師。潘靜英從二○○九年加入工坊學織香蕉絲,過去她長年在臺北做生意,為了照顧年邁生病的父母回來部落,剛開始沒有編織經驗,加上處理香蕉絲費工又辛苦,讓她邊刮香蕉絲邊在心裡吶喊:「為什麼老人家要做這麼麻煩的事情?」但流著噶瑪蘭血液的她,逐漸確信傳承香蕉絲是她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