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故我在】一個噴嚏剛好

文字 張曼娟╱插畫 蔡豫寧

朋友從峇里島回來,帶了一罐白胡椒給我:「不管做什麼料理,撒一點這個胡椒,就會出現米其林級的好味道。」

我用雙手接過來,無比讚嘆。我喜歡胡椒,撒上胡椒的菜餚或湯品,確實能讓食物的味道從平面變得立體起來,許多層次都能有所感應,混合成豐富的香味。而我的飲食記憶中,最初的胡椒體驗則是酸辣湯。

後來回想起來,我發現自己並不是近年才喜歡料理,童年時就已經對冒著熱氣的鍋子產生了興趣。鍋子裡沸騰的聲音;白濛濛的煙氣;各種食材燉煮後的香味,像是魔法一樣誘人。廚房裡煮著酸辣湯的時候,我總是充滿渴望的問爸爸:「我可以放胡椒嗎?」爸爸將胡椒罐交給我,我把灰白色的胡椒撒進鍋裡,而後立刻倒退兩步,打了一個噴嚏。爸爸開心的笑起來:「夠了夠了,一個噴嚏剛剛好。」不用再放胡椒,加點醋,美味的酸辣湯就完成了。

酸辣湯就該放胡椒而不是辣椒,胡椒是辛香,辣椒是痛覺,根本是兩回事。偶爾喝到放了辣椒而非胡椒的酸辣湯,都會有遇到冒牌的悻悻然。

第一次吃到胡椒蝦,發現胡椒的霸氣與全面占領,印象非常深刻。大學閨蜜玉兒畢業後,受到了戀人背叛的創傷,我們時常深夜通話,她悠長的哭泣響在我的耳蝸,我只能沉默的陪伴。然後我問她:「我去看妳,好嗎?」那時的我正在念研究所,已經到了緊鑼密鼓寫論文的時刻。她鼻音很重的回答:「不要了,妳那麼忙,而且又那麼遠。我沒關係的。」那是沒有高鐵和網路的時代,火車票得到火車站去排隊購買,但我還是收拾簡單衣物出發了。

真實的看到彼此,我知道她不能再繼續深陷創傷之中,於是我對她說了重話,她痛哭,而後沉睡。次日在我身邊醒來,神清氣爽。她開車載我出去玩,晚餐時被招待了胡椒蝦。「哇!好刺激,好美味啊。」我吮指品嚐,她笑吟吟看著我:「跟人生一樣。」我知道她解脫了。沒過多久玉兒結婚生女,展開了她的幸福人生,而我好像再也找不到那麼美味的胡椒蝦了。我和玉兒斷斷續續連絡,以為我們老了還能坐在火爐邊談往事,兩年前她卻因為心臟衰竭驟逝了。

我在她的追思會場坐了好一陣子,看著被朋友和學生的花籃簇擁著的她的笑容,依然那樣溫暖。離開時在轉角的柱子旁,看見哭得很傷心的女子,說是玉兒的學生,特地從臺北趕來探望老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從身體的深處湧起,不是熱辣辣的痛,而是胡椒似的辛香,欲淚的時刻,嗅到香氣,便得到安慰。

作者 張曼娟

中文博士與文學作家,悠遊於古典與現代之間。近年以中年三部曲,開創中年書寫新座標。喜歡旅行、料理、觀察、發呆。最新飲食散文《多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