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林瑞珠
透過養雞,能照顧老人也照顧部落產業嗎?在大安溪沿岸的泰雅原鄉中,有一群人正在進行這樣的社會實踐。位在達觀部落的「社團法人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近年在中興大學協助輔導下,結合部落耆老經驗、年輕小農協力,以及協會組織運作及資金的投入,發展部落養雞,解決餵養、屠宰等難題;並由雞牽起人際連結,串連其中的協會人員定期訪視部落老人,為老人、小農帶來收益與活力。
住在臺中市和平區三叉坑部落的林建治,每天清晨跟著太陽一起早起,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帶上兩大桶飼料,開車來到距離部落不遠的雞舍餵食。才剛下車,雞隻便蜂擁到雞舍大門邊,咯咯吱吱喳喳此起彼落叫了起來,迎接林建治帶來的豐盛早餐。他所飼養的雞隻有兩種,一種是「中興紅羽1982」土雞,一種是「伊莎」(ISA)蛋雞,雞隻及飼料都來自中興大學及興大校友引介。
三叉坑部落位於臺中和苗栗分界的大安溪畔,林建治的雞舍搭在一處山坡,他利用圍網圈出一方林地,環境中有樹有竹、有草有沙有土,可以讓近兩百隻雞群安全地扒地覓食,走跳在上百坪的活動空間。除了雞舍內設置鋪上稻草的木製產蛋箱,供母雞在溫暖柔軟且安全隱蔽的場所下蛋,雞舍外的遮棚也是雞隻晚上得以安穩歇睏之處。
九二一災後持續照護工作 由部落廚房到部落「共有雞」
現年60歲的林建治約9年前嘗試養雞,他是位於達觀部落的「社團法人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執行秘書,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後回到部落參與重建、之後成立部落共同廚房。2006年在深入大安溪畔十多個泰雅族部落以後,他召集志同道合的族人,一起將部落廚房擴大為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串連各個部落推動送餐工作。林建治表示:「當時就想以部落的人力及特色開發地方產業,改變原有經營模式,並延續部落廚房的照護工作。」
部落廚房的經營增加了在地工作機會,除了供餐,也提供長輩居服、兒少陪讀。為了減少農藥噴灑對部落生活的影響,林建治和協會夥伴推動友善農法,他進一步說明協會營運和養雞事業:「我開始鼓勵小農栽培多樣化,免得只種甜柿而被市場波動影響,在培力部落青年的同時也照顧到老人家及學童,同時傳承泰雅文化,養雞就是在這個概念下誕生的。」
進行照護工作的過程中,林建治發現有不少獨居老人在家門發呆,百無聊賴,上前攀談時,老人家們經常提及過去養雞的經驗。他認為長者缺乏活動,反而會加速失能,對身心並不健康,如果養雞能發展成微型產業,有一定的經濟規模,便可為族人創造收益,長輩生活也更有活力,於是有了「共有雞」的初步構想:「德瑪汶養雞是產業,也是照顧。」
林建治說,「共有雞」就是將土雞從孵化到成雞,分別由部落年長者、德瑪汶伙伴以及部落小農在不同階段合力飼養,逐步建構部落互助的照顧模式;德瑪汶協會將整個18週土雞飼養過程分兩階段,先將剛孵化的雛雞交給過去有飼養經驗的部落老人進行5週「小雞托顧」,再轉由部落小農繼續飼養13週,滿18週齡的雞隻由協會統一收購。
在這個過程中,長輩及小農都增加收入,「幫忙飼養小雛雞的長輩獲得協會發給的托顧津貼,生活有重心也得到實際收入。」他深感欣慰,「小農也一樣,獲得另一份收入,兩者都得到部落的照顧。」
摸索土雞產業起頭難 興大團隊改善雞種、餵養問題
目前的營運模式其實經過長期摸索,林建治說:「2015年我開始有養雞的構想。」起初他選擇黑羽土雞試養,後來有5位老人加入,總共養了200隻,但雞隻品質並不穩定,也沒有販售通路,「我就發覺必須要有組織運作與資金等資源投入,才能持續下去。」
德瑪汶協會主動尋求興大農業暨自然資源學院協助,得到現任院長陳志峰等老師熱情回覆;陳志峰表示,「初次見面就被林建治的真誠吸引。」2020年協會和興大、嘉義大學動物科學系正式展開合作;從那時起,部落所飼養的土雞均來自興大的土雞保種中心,也就是最初由興大名譽教授李淵百保種,歷經40多年傳承而來的中興紅羽1982土雞。中興紅羽1982因為活動力太強,不適合商業雞場飼育,不過抗病力強,愛跑會飛能上樹的牠們反倒適合生活在部落。
而德瑪汶協會的養雞飼料,也是由興大配發購置。陳志峰表示,合作前林建治已累積5年試錯學習經驗,討論後很快找到改善方法,飼料便是癥結之一,因過去購買的飼料良莠不齊,「消化率不好」,「我們決定幫中興紅羽1982量身訂作合適的飼料配方。」
在興大協助下,部落集體訂購達到飼料廠代工規模,原料還特地選擇公糧取代需要進口的玉米,減少碳足跡,且三週叫料一次,確保飼料新鮮。部落養雞原本常以農副產品當作雞隻主食,再補充飼料,陳志峰指出,興大也輔導族人調整餵養方式,改以營養均衡的飼料讓雞隻先吃飽,再補充農副產品,「很快各部落所飼養的雞隻,都明顯地如期長大。」
養雞讓老人身心都得到照顧 保價收購活絡部落經濟
德瑪汶協會現在輔導5位部落耆老輪流飼養小雛雞,林建治說:「每個老人家一次只養50隻,協會提供飼料,因為有工作,能發揮過去專長,生活有了重心,協會成員也會定期訪視,輔導老人的日常飲食。」
透過定期訪視,協會也照顧到長輩的生活所需,尤其是對獨居老人。林建治談起幾個顯著的案例:「有一次訪視,發現小雞都沒餵食,原來是老人生病了,一兩天沒有力氣餵養小雞,協會趕緊將老人送醫治療。還有幾次大雨,老人的房子、雞舍都毀損,砸死了許多小雞,幸好及時訪視而盡速解決。」凡此種種,老人養雛雞難免有較高的折損率,加上遊蕩犬貓問題日益嚴重,常在夜間闖入,也會賠上幾隻,這些損失都由協會承擔吸收。
小農養雞也是採取輪流飼養的方式,林建治和協會討論出運作模式:「我們採取兩個老人搭配一位小農的方式,也就是兩位老人加起來的100隻小雞養到5週後交給部落小農飼養,減掉折損的部分,大約90隻上下,相關成本由小農自負,一年約可養3輪土雞。」
為確保部落小農收益,協會與興大共同訂定保價收購的區間,林建治說:「雞肉1斤220至250元,一隻雞若達3斤左右則不能低於700元,每隻雞大約帶給小農200多元收益,讓小農經濟來源更穩定也更多元。」這個價格遠高於一般土雞產地價每斤約50元的行情,可見協會、興大對部落土雞品質的信心。
屠宰銷售是部落養雞一大問題,為了防疫,市場販賣的家禽依規定必須在合法屠宰場中電宰,但部落飼養的雞隻數量少,且多位於偏遠山區,屠宰非常不方便;而且活雞輸送過程對雞隻是緊迫、很不舒服的狀態,會降低雞肉品質。陳志峰表示,「為了減少活雞運輸的痛苦,獲農業部的支持,協助在部落建置人道屠宰設備,教授屠宰技術」,且以冷鏈配送屠體,確保消費者食肉的品質與安全,「部落接受這些資訊與設備之後,目前都能自行運作,而且非常順利。」
混養雞隻會打架 遊蕩犬貓是部落土雞的威脅
小農養雞也遇到許多狀況,林建治說,「經常可見的是混養」,也就是將協會提供的中興紅羽1982土雞,放到原本飼養其他雞隻的區域裡,會產生競爭打鬥的情形。
雞是社會性動物,雞群不見得會接受陌生「外來雞」,雄雞更會競爭階級地位,林建治表示,有的部落族人本來就有混養文昌雞等雞種,還喜歡飼養強悍的鬥雞,中興紅羽1982雖然不弱,仍不敵兇猛雞種攻擊,「輕則食物競爭不過,重則傷亡。」為了避免這些問題,他的雞舍園區絕不混養,只養中興紅羽1982土雞與伊莎蛋雞,而且用圍欄將兩種雞群隔開。
遊蕩犬貓虎視眈眈,也是養雞人家的一大困擾,林建治說:「只要犬貓闖入雞場造成傷亡,損失都是小農自行吸收。」即使有圍網隔離,並不能保證雞場安全,尤其遊蕩犬有娛樂性狩獵的習性,「我的養雞場就曾被夜晚挖洞、扒開圍網下的泥土,(犬隻)闖進雞場獵殺十幾隻雞,損失好大。」
病蟲害是另一個飼養雞隻會遇到的問題。基於分批飼養出貨的制度,部落小農在一批批雞隻之間,有大約一個月閒置期可進行雞舍消毒、清潔,但難免還是有球蟲寄生在雞隻腸道,並透過糞便交互傳染,林建治說:「協會主張盡量不要用藥」,但為了避免傳染擴大,他最近嘗試在飼養的第一個月用一點驅蟲藥,之後不再用,以控制疫情,也避免藥物殘留,「平常用益菌與辣椒水、蒜頭來餵食,增進雞隻的免疫力。」
中興紅羽1982雞王特別高傲 伊莎蛋雞溫馴親密
在養雞的過程中,林建治觀察到雞群也是個小社會。「你看,那個帶頭的就是雞王」,雞群中自然會出現雞王來帶領群居的公雞與母雞,有時也會出現第二個雞王來互別苗頭,而且各有擁護者,「睡覺時會在雞舍中盤據一方,雞王一定睡在最上頭,很好辨識。」談及此,林建治也哈哈笑了起來。
有趣的是,雞王的態度十分高傲,即使對飼主也經常相應不理,例如採訪現場林建治折了一枝構樹葉來餵食雞王,雞王起初不予理會,眼觀他方,踱幾步之後才啄一口淺嘗滋味,也就只啄那麼一口,以顯示其身分地位的高貴;雞的身份地位也表現在所謂「啄序」,如果雞王不先啄第一口,其他的雞可不能搶先吃呢!
除了中興紅羽1982,協會還透過興大校友介紹,統一採購伊莎蛋雞供部落小農飼養,飼料一樣來自興大團隊的配方;協會本身亦採用平飼方式飼養近百隻蛋雞,提供蛋雞舒適的木箱產蛋環境,同時注重雞舍的通風與衛生安全,林建治自己也在山坡雞場放牧近百隻。除了飼料,這些蛋雞也餵食部落常見的鬼針草、咸豐草,利用野草富含的植生素(phytogenics)增強蛋雞免疫力。
林建治指出,「伊莎雞種個性溫順」,和中興紅羽1982土雞對人充滿防備心的態度相差很大,一眼即能辨識。當他打開蛋雞的雞舍大門,雞群們馬上圍了過來,不斷地輕啄林建治的褲子與鞋子,做出貌似親吻的動作;林建治一蹲下,雞群更接連飛撲而來,簇擁著主人。他隨手抱起一隻伊莎蛋雞,雞隻毫不抗拒,「這些蛋雞這麼親人,又天天替我生蛋,所以一年多之後淘汰,送到協會那裡屠宰當肉雞,我都不忍心吃。」溫馴親人、容易讓人動情的蛋雞,除了對人類食物做出巨大貢獻之外,還真是人類的「情感負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