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插畫╱攝影 黃瀚嶢
有時,記憶與現實的相悖,會讓人感到往事如夢。木棉就給我這種印象。童年的歌詞裡,木棉道還是「夏天的浪潮」,如今蟬聲未起,木棉花早都掉光了。
木棉的花期到底在幾月?
二十年前的臺北記憶竟是五月,已全然不準。如今在中南部,木棉花大概二月底就已綻放。今年我特別註記了一下,是四月第一週,國道三號的三鶯路段,木棉花如火般燒開。
木棉花色其實有好幾種,從橙黃、朱紅到正紅都有,花開時節沒有葉片,純粹地燦爛,花期末尾才萌發出掌狀複葉,葉色青綠,是桑樹柳樹那種青,那種生於開闊地,刻意降低葉綠素濃度,以免晒傷的青。等待冬季轉黃落葉後,原本樹皮就黯淡的木棉樹就形同枯槁,直到那不確定月份的花季到來,才忽然湧現了某種時間逆行的禪意,焦木復燃,流火又回春。
仔細想想,木棉一詞,竟不以花為重,反而以果內棉絮命名,古稱「吉貝」或「古貝」,音譯自梵語或馬來語已難以確定,印度與馬來半島都是原生地,但兩處都以此名諱泛稱棉花與木棉。澎湖有個吉貝嶼,有人考證是其白沙海岸,是棉花的顏色。
木棉之棉,確實不遜於花朵。棉絮帶著種子紛飛,就真是初夏光景了,那並非蒲公英的細碎,卻是蓬鬆球狀的一種懸浮,像白雲,泡泡,或者某種魔法。火花冒出泡泡,還有比這更魔幻的樹嗎?
然而再美的花果都有人厭惡。堅韌的落花,雖可踢毽子,行車輾過卻可能打滑;魔法泡泡般的棉絮,則有人認為引發過敏。或許這一切都與空間認知有關,若只欲路過,任何意外之物,只怕都無法容忍。木棉道,或許已漸漸不合時宜。
臺北的木棉樹確實過得並不好,許多都有潰瘍病,那是反覆修剪的傷口感染真菌後,呈現整片黑色的樹瘤,看來更像燒痂了。二〇二五,臺北街頭的木棉花期似乎特別短,四月初才零星有花,月底就已經滿樹綠葉,連果也不結了。猜想是管理單位預先強度修枝,開花後又移除幼果,為的就是阻止棉絮飄出,有效率地平息這場革命,煙硝不存。木棉都不木棉了。
臺灣與木棉最密切的,當屬臺南東山的吉貝耍部落,木棉已成為其文化象徵。雖是引進植物,但數百年來,花成為飲品飾品,果成為容器,棉絮填充為枕頭,發展出各種緊密關係。
而木棉厚重堅韌的花所為何來?紅花與豐盛的蜜,是誘鳥前來協助傳粉的訊號。每到花季,樹上聚滿了吸蜜的鳥類,任憑鳥爪停棲,嘴喙啄咬,木棉花堅強承擔,大方給予,十足母性的風範。每次看到東南亞來的鳥類在樹上群聚擾攘,就覺得牠們想家了。
同一種樹,某些情境中是方舟,有些情境卻只是不適用的貨品。木棉始終美,只是某些人無緣。
記憶中,某個暑熱的日子,騎車路過臺北羅斯福路四段,木棉之火已退去,卻看到滿天白色泡泡,在風中旋轉,彷彿進入海中,浮游生物群掠過身畔。
作者 黃瀚嶢
森林系畢業,自由接案,生態圖文創作者。作品包含兒童繪本《圍籬上的小黑點》與散文創作《沒口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