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張曼娟 ╱插畫 蔡豫寧
和朋友開了兩小時的車,去到中部品嘗米其林餐廳,從前菜到主餐,每一道料理的滋味都很好,只有一道菜我無法好好享用,那就是生菜沙拉。服務生上菜時特別說明,這些生菜都是有機無毒栽種,可以安心食用。我吃掉了番茄、橄欖、松子、無花果和芝麻葉,然而那幾片紫紅色的捲邊葉菜,看起來頭角崢嶸,我就是無法將它們放進嘴裡。坐在對面的朋友吃光了自己的沙拉,看著我盤裡的生菜,再抬頭看著我。「如果妳可以代勞,謝謝啦。」我還沒說完,整盤已被搬走。
朋友一邊吃一邊提起往事,她說她簡直無法想像,十幾年前我在香港工作,她去香港旅遊住在我家,每天早晨起床便看見我坐在臨海的窗邊,面前有一只玻璃杯,杯中像盆栽似的插著一株蘿蔓,我將蘿蔓葉一片一片剝下來,送進嘴裡,咀嚼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看著我充滿喜悅的把整株蘿蔓吃光,感覺我像是兔子投胎的。那是我的迷戀蘿蔓時代,可能因為更年期,總覺得身體裡很乾渴,喝再多水也無法緩解,飽含水份的蘿蔓是我的救贖,吃完一株便覺得身心平復。
在香港租賃的大廈樓下是一間生機超市,我每天下班經過便會買兩株,放進冰箱裡。不管公務多麼繁忙,不管有多少難纏的人事糾葛, 只要啃完一株蘿蔓,感覺自己就沒事了。有時生機超市的蘿蔓已售罄,還沒進貨,我會心煩意亂,不辭辛勞的搭地鐵到另一個大超市去尋找蘿蔓,直至找到方休。這樣的情況在一年之後遭到反撲,我的身體莫名生出許多疹子,又燥又癢,日夜難安。吃藥、打針都不見效,無奈之下只好去了朋友介紹的自費中醫診所。醫生仔細把脈後告訴我,原本身體裡有一股熱氣,卻被一股寒氣所壓制,互相抗衡牴觸,最後由皮膚噴發出來,就成了這些紅疹子。「是蘿蔓嗎?」我脫口而出,將自己對蘿蔓上癮的事全盤托出。醫生交代我不可以再吃生菜了,白色的蔬菜也都不要再吃了。
我一直以為想吃什麼都是由意志決定的,原來是由身體決定的。
說來奇妙,從那以後,我對一切生菜都興趣缺缺了。「這不是蘿蔓喔,這是紅葉萵苣。」我對正在咀嚼我的生菜的朋友說。雖然不喜歡生菜,卻仍然很喜歡沙拉醬:千島醬、凱薩醬、和風醬,各種優格醬……我喜歡用蔬菜棒沾著千島醬來吃,胡蘿蔔、小黃瓜、西芹切成條,放進盛著冰水的杯子裡,沾醬咀嚼,有種來自泥土的青草氣味,彷彿充滿能量。 此刻,身體主導了我的飲食,而我也漸漸臣服於歲月。
作者 張曼娟
中文博士與文學作家,悠遊於古典與現代之間。近年以中年三部曲,開創中年書寫新座標。喜歡旅行、料理、觀察、發呆。最新飲食散文《多謝款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