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張曼娟 ╱插畫 蔡豫寧
小學堂夏令營在炎熱的七月登場,為了讓工作夥伴們更有鬥志,我堅持在課餘時間為大家烹煮午餐,而今年最大的挑戰是,有一位夥伴是吃蛋奶素的,不吃蔥蒜。不管是料理葷素菜餚,薑、蔥、蒜都是我隨手入鍋的必需品,突然之間,像是個被束縛住手腳的舞者,無法施展。同時也升起了勝負欲,如果沒有蔥蒜就要敗下陣來?我和家中擅長烹飪的印尼妹妹阿妮討論起素食菜單,她提出的是炸物,只要炸得好,什麼都好吃。那一天,我們選擇的是炸豆皮。
參加莿桐鄉農會直播團購時,除了蒜頭,還買了新鮮豆皮,一大包直接放入冷凍層。豆皮是一層層厚厚堆疊而成的,準備料理前一天先取出退冰。切成長寬三公分,薄薄沾上乾麵粉,就可以下鍋油炸了。炸物是阿妮的看家本領,因為豆皮是厚的,炸的時間得長一點,炸成金黃色之後,再大火逼出油來,而後濾油出鍋,配上胡椒鹽或是印尼辣醬來吃。一口咬下去,發出酥脆的聲響,外層碰到牙齒就碎了,內裡卻無比柔軟,就像是融化的起司。「裡面夾了什麼?怎麼這麼好吃?」夥伴們問。聽說原來沒有夾心,而是豆皮在熱油中表現出的層次與口感,紛紛讚歎不已。
那天餐桌上除了炸豆皮,還有一道涼拌干絲,是父親在世時百吃不厭的清爽涼菜。除了干絲之外,還要加入木耳、紅蘿蔔和芹菜,拌好後再加入一匙麻油提香,不油不膩,清涼好入口,是夏日最受歡迎的小菜。黃豆真是一個神奇之物,它具有七十二變的本領。
童年時家中沒有熱水器,冬日裡洗澡得一鍋一鍋的熱水燒煮,費時費力,爸媽會在睡前帶領我們走到距離十分鐘的橋下,那裡有一間公共澡堂,雖然浸泡熱水是很舒服的,氤氳的熱氣卻讓人氣悶。泡完澡走出來,幾步之遙,就有一家豆腐店,現磨的豆漿和熱騰騰的豆腐,散發著沁脾的豆香。媽媽把小提鍋送上,老闆娘將白色汁液盛滿,交給我。那時候的我總是特別快樂,知道明早有豆漿可以喝,在深夜凜冽的寒風中,小心翼翼的提著豆漿回家。豆腐則在媽媽手上,明天爸爸會煎香虱目魚,和豆腐一起煮湯。豆腐切大塊,在魚湯中咕嚕咕嚕燉煮,直到變得鼓鼓的,咬開時一個洞一個洞,每個小洞都是濃醇魚湯。
前些日子在臺北市區的某條巷子裡,看見一個豆花攤子,就像小時候一樣由竹子製成,矮矮的板凳,粗陶碗配鐵湯匙,甜湯只有一種口味,黑糖煮花生,這也是我唯一至愛的豆花甜湯。豆花老闆是個穿著白襯衫的中年男人,臉上有著鬆弛的神情,我幾乎要懷疑他是穿越而來的古早人,那個攤子就是我的童年入口。然而我不是剛剛吃飽,就是趕著行程,始終無法坐下來吃一碗豆花。「下一次,我一定要吃豆花。」我一遍一遍的對自己說,直到豆花攤消失在街頭,我的童年入口終究關閉了。
作者 張曼娟
中文博士與文學作家,悠遊於古典與現代之間。近年以中年三部曲,開創中年書寫新座標。喜歡旅行、料理、觀察、發呆。最新飲食散文《多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