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攝影 張曼娟
晴朗的天氣,早晨八點鐘的氣溫已經升高了,才剛踏入菜市場,就在腐爛的葉菜、水果的甜香、熟食的煙火味、肉與魚的羶腥,龐大的混濁氣味中,嗅到了一股清新而頑強的氣息。我的腳步加快,期待地穿過人群,找到了不定期出現的流動攤販,像個老朋友那樣的打招呼:「老闆早安,你今天來啦。」靠近攤子時,那種獨特的氣味甚至帶著霸道的專制,讓我再聞不到其他。老闆正熟練的將花椒放進機器中打成粉碎,他笑著問我:「上次買的青花椒喝了沒有?有沒有感覺到薄荷或是萊姆的香氣?」我確實挺喜歡花椒,但要把它沖來當茶喝是另一回事,只能說,我還沒準備好。
我的童年飲食養成中,花椒的經驗是很稀缺的。直到成年後,某個夏天,熱到懨懨的不思飲食,有位四川鄰居送來一盤怪味雞給我們吃,酸酸麻麻如此開胃,吃完了還意猶未盡,於是慫恿媽媽登門求藝。爸爸做了引以為傲的炸醬,讓媽媽帶去拜師。媽媽回來時雙眼放光:「原來很容易啊,只是不要放蒜,要放花椒。」我們感到詫異,爸媽都是北方人,我們家的涼拌菜,蒜和醋是絕不可少的。下一個週末,瓦斯爐上燉煮著一鍋雞湯。我以為要做怪味雞,沒想到竟然是雞湯,當下感到失望:「這麼熱的天,還喝雞湯喔?」「這是一雞兩吃,雞燉好了撈出來就可以做怪味雞啦。」聽到這樣的回答,使我由不得再次佩服父母親窮則變,變則通的智慧。鄰居家是把雞肉放進電鍋蒸熟,我家卻讓雞肉的經濟效益更高,誰說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像?
雞肉燉煮好晾涼,就可以手撕成粗絲或塊狀,開始醃製。醬油、烏醋、鹽和糖是基本盤,要不要放麻油就看個人喜愛,最不可缺的是花椒。當我們忙著處理雞肉,爸爸會將花椒裝進紗布袋,再用擀麵棍來來回回的擀成粉末,因為他很有耐心,花椒粉像花生粉一樣細。其實,在他擀花椒粉的時候,我的唾液已經無可遏止的瘋狂分泌了。調味料都備齊後,還要加入香菜與蔥末,辛香酸麻的氣味衝進鼻管,滋養了許多夏天。
臺灣忽然流行起麻辣鍋,看著那厚厚飄浮的紅油,雖然能吃一點辣,也覺得保持距離比較好。因為以前教過的學生從國外回來,大家約著吃麻辣鍋,這才開了戒。學生幫我在醬料碗裡放了白醋和砂糖,讓我沾著吃了鴨血和豆腐,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震撼,我甚至有點喜歡那種唇舌間的麻痺。「你們知道辣和麻都是觸覺嗎?」好為人師的毛病犯了。學生顯出驚訝的表情,我又接著說:「古代皇后宮中的牆要用花椒和泥去塗,所以稱為『椒房』,因為花椒氣味芬芳,又能除蟲保暖,對女性特別好。」學生們點頭不已,而我低頭發現碗裡已經盛滿了大腸、牛肉和蝦子,果然是吾愛吾師。
作者 張曼娟
中文博士與文學作家,悠遊於古典與現代之間。近年以中年三部曲,開創中年書寫新座標。喜歡旅行、料理、觀察、發呆。最新飲食散文《多謝款待》。